工夫不大,脚步橐橐,君四慢慢地走了出来。尽管已是盛夏,他的身上却多披着一件青绢半臂,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若萤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没办法,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已经验明了身份,现在就差你一个了。你当初伤重昏倒在路边,我若不出手相救,你便会有性命之虞。至于你祖籍何处、为何负伤,这些事,你可以跟这位唐大人解释清楚。至于去留,你自己拿主意。”
说罢,将目光投向南方天空,一副听之任之模样。
君四深深瞩目,似乎要看穿她的平和和疏离。
他已听出她的意图。
所有人都没问题,只除了他一个。
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为这里的每个人做担保,结果却只“落下”了他一个。
这不是无意,明显地,她这是故意的。
他不是不了解钟家内部的那些弯弯绕儿。眼前这个姓唐的乃是前头的心腹,像今天这样、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明火执仗地闯入私宅来,明摆着就没安什么好心。
所有人都没问题,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让姓唐的十分恼火吧。然则,他今天定是要抓住点什么纰漏方能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而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双方角力的牺牲品。
而钟若萤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要打发走姓唐的。
这小妖精方才说的这番话,也只有他才能听得出来,纯粹就是胡编滥造、一派胡言。
什么“伤重昏倒”?什么叫“一无所知”?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她的做派。上下嘴皮子一吧嗒,自己便成了救死扶伤的大善人,不但把自己窝藏匪类的嫌疑撇得一干二净,更给眼下的情势、给他,留了白。
接下来,他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令她满意也打发得这个姓唐的满意,需要他费些脑筋。
“赶鸭上架”指的就是他现在这种处境。
她的企图呼之欲出。
她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现下孤立无援,必须依靠她的庇护。她不是不能保他太平,只消一句话的事儿。
她这是在逼他表态呢。
表什么态?
她怀疑他藏私,对她保留太多。而这也正是他亟需确定的:究竟钟若萤掌握了他多少的秘密?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次试探、敲诈、勒索?
倘若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难不成她真能把他交出去?她比谁都清楚,钟家老宅有多么地深邃危险。
但是,倘若不给她吃点甜头、不交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怕是会令她着恼吧?天知道后头她还会想出些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折腾他。
明面上是给了他自由发挥的机会,实际上呢?他就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纸鸢,不论飞多高、多远,线的一端始终攥在她的手中。
要不说,这个人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也难怪有那么多的人想咬她一口、捶她两拳,对她的执念那般深沉……
他也想。
飘渺空虚的东西,向来不是她所热衷的。她要的是能够转换成实际的、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名誉、声望、力量、金钱……
作为常识的他,有什么呢?
作为君四的他,有什么呢?
而化名为天长的他,又有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世间事,有得必有失。在得到一种身份的同时,还必须舍弃掉同等分量的其他什么。
那么,他的得失都有什么?
他是否已经做好了取舍的准备?是否能够潇洒地面对这一切?
为什么、此刻的他会觉得如此寒冷?
究竟、他在惧怕些什么?
……
等待是漫长的,而这个过程往往并非一成不变。
人群忽然就起了骚动。
姜汁那仿佛天生的嚣张而强横的大嗓门大有火上浇油的意味。
“干什么呢?三里地外就瞧着火光冲天,就跟火烧连营似的,纯心吓唬人是不是!”
说话间,一乘二人抬的肩舆悠然地踏浪而至。
惊叹声宛若波涛浪涌,连绵不绝。
香风隐约,蔓延在埃尘中、呼吸间,让人油然联想到了春天满坑满谷的繁花烂漫;衣袂翩跹,摇曳于眼底心间,一如落花拂身、清雪萦睫,难以捉摸得叫人心神恍惚。
画里的人终不及这男子活色生香;书里的人亦不过十令人怅惘的遥不可及。就算大字不识一个的,目睹此情此景,也禁不住会诗兴大发、脱口道出一句:万般皆下品。
只是随意靠在后背上,就已经如一出曼妙好戏般百看不厌。眉目翕张之际,如蝶翼轻忽,掠过隐约的花香和熙和的春光,不由人不心如鹿撞,激动不已。
一袭长衫随意披拂,如藤花蔓蔓、似春枝袅袅,如月下幽谷中的青霭缭绕,沾衣欲湿、触手难及。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妖艳神秘且高贵的深紫浅紫了。
这便是大手笔买下钟家老宅后院的正主儿了。
平日里,大家都在猜测其形容,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一幅倾城倾国的好皮相。见到此人后,才相信酸腐文人们笔下的所谓“蓬荜生辉”“日月无光”的说辞,绝非浮夸。
世间,果真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哪!美好得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会让人悉数原谅。
瞩目与凝视赤果果近乎贪婪,一如他们早已习惯于衣衫不整、袒胸露肚而毫无羞耻感。
梁从风双眉微蹙,折扇遮住了满面的嫌弃。
但等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若萤身上时,这一路的不安与焦躁倏忽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