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转过身来,伸手去提那壶已经温好的酒,以免热过头了,酒味发酸,这样不仅会影响口感,还会影响吴希夷的酒兴。
“你到底欠了绿天芭蕉多少酒债,竟要惹得人家这般费尽心机地问你要债?”提壶在手,杏娘轻轻地宕开了话题,似乎自己中毒的恐慌与忧虑已经在吴希夷从容不迫的笑容之中烟消云散。
真不知要是绿天芭蕉此刻在场,见到二人对她的毒如此漫不经心,会作何反应?
要知道,这可是她棋声花院最得意的毒药,专门用来考验江湖上那些自称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如若那人果真君子,那么他必然会不惜自损内力来救中毒者;但如果那人虚情假义,那么他自然不会耗损内力,也不会为此殚精竭虑忧心不已,除此之外,还能收获一个伪君子的名衔。
所以江湖上的人对这棋声花院这种阴损的手段颇为不齿,却又深为忌惮。
但凡中毒之人,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似乎只要这眼神够怨毒,这咒骂够狠毒,便能以毒攻毒,化解去他身上的毒素一般。
天真的人每每声嘶力竭的咆哮完毕之后,便陷入到了漫长的恐慌与忧虑之中,其间,猜疑和背叛这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总会在一个微妙的转角之处粉墨登场,相伴相生并相爱相杀。
对绿天芭蕉来说,吴希夷算得上正人君子,也颇具侠义之风,但他不识云情、不解风情、不恤柔情、不近人情,实在难副有情之名。
瞧着杏娘脸上浮出一丝轻松而和悦的神色,吴希夷的心头也不觉宽松了许多:“我喝酒从不赊账!这酒债该从何谈起啊?”
“如果当初你要是肯赊账,她今天或许就不会这样对你了。”杏娘的话,吴希夷听着有些费解,只好笑呵呵地含糊其词道,“哎,这可都要怪那吴老六。都是他说,吴门当家的不能在外赊账,有损商誉,有失体面。害得我出门都不敢随意欠账,不然回去肯定又要被他一通说。”
杏娘抿嘴一笑,讥笑道:“还没听说过当家的还害怕掌柜的?”
“那是!吴老六可是姑苏谷家天玄、地黄两脉之中地黄一脉最得意的弟子。此人从小学的就是陶朱之义,习的是端木之风,还没加冠呢,就已精通货殖之道、鬻财之术了。当年他从谷家学成出山,他的师父给他的评语是‘瑚琏之器’,就这么四个字,差点让人把那谷家的门槛都给踏垮了,一个个挤破脑袋挖空心思要把他请去作掌柜作师父,还有将万千家产拱手与他让他做当家的呢,要不是我爹出钱修好了那个门槛,谷家还不肯把他让给我吴门呢。你说,这么个人物,我敢得罪他吗?万一他一气之下,走了,那我可怎么向死去的我老爹交待啊?!”
吴希夷苦着脸述说着自己的无奈,心里却是满满的得意与骄傲。
“姑苏谷家?我听人说你们姑苏五家有一半以上人才都是出自这谷家。”在平江的时候,杏娘就曾听人提过,后来在七星楼的时候,师潇羽也曾对她提起过,只是他们都未把这谷家的故事讲完。
“嗯,没错。”吴希夷微微一点头,呷了一口酒,看着杏娘的眼神似乎对姑苏谷家颇感兴趣,便趁着话题多说了几句。
“这姑苏谷家看人的眼光特别毒。”吴希夷摩挲着酒杯,接着说,“他总是喜欢搜罗一些看似貌不惊人的人到自己的羽翼之下,然后对其加以培养,一直等到哪天这些人的翅膀足够硬了,谷家就放他出山,或让他自己去翱翔,或把他交到合适的人手里相互成就。总之,甭管你进谷家之前有多么的平庸,哪怕你是一块顽石,只要你进了谷家的鸿渐堂,那你终有一天会变成一块美玉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一入鸿门,步步青云。这鸿门说的便是谷家的鸿渐堂。”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若世间之千里马都能得遇姑苏谷家这样的伯乐,此生无憾矣。”
“千里马?呵呵——”吴希夷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还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老喽!跑不动喽!”
“我看不是他跑不动,是你不舍得他跑吧?”
吴希夷转过眼来,与杏娘相对一视,然后会心一笑。
“百越春的掌柜,除了他,没人能当,所以只能让他一直在那待着!”
“那你这不是屈才了吗?”
“呃——他这么多年都没跟我抱怨什么,想来应该是没委屈他吧。”吴希夷提杯而饮,一饮而尽,那酣畅自适的神情似乎是在和一位远方的朋友共饮当下。
“要我看,六爷是鬻财有道,您是御人有方。”杏娘莞尔一笑,清甜的笑容将酒中的苦滋味一点一点稀释冲淡,让原本逐渐冷却的空气重新焕发出了鲜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