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手细长而嫩白,手指比手掌长出半寸,指节匀称、指尖似斜切的葱段般利落。一般这个年纪的农家男孩儿不该有这样的手,就算是裁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须得藏起一分羞说的妒意。
这十支白玉筷子似的手指生来就不是握锄头的,还小些的时候,老二在私塾里念书,先生便跟陈老汉说过:这是块能在歇亭正东街口立碑的料。陈老汉想起望山楼的那桌酒菜,忙回去在旧衣柜抽屉里翻出当年那几张-万年红宣纸,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王秀才的那幅名字最称心意,便把剩下的“剪雪”安给二儿子作雅名了,不许人再叫他作陈二白。往后又送他去山外的颔麓书院进修,老二嫌“剪雪”太女气,便换了别字,写作“翦雪”,书院的先生博识得多,与老二说了十多个名里有“雪”的能臣和四五个名里带“翦”的悍将,才勉强让他受了这名。
谁承想这陈翦雪出了山外,三天两头不去书院,反是往裁缝铺子、木匠作坊里钻。这些东西山里不是没有,但城里的总是精妙不少。譬如这天女像,歇亭年年送天女,年年都是向山外的颔阴县订做。老二心灵手巧,往店里跑得多了,个把个的木匠师傅都认他作半个徒弟,交些他喜欢的精细活儿与他,好使过那些笨手笨脚的学徒。
只是这书读了几年,老二连个县试也过不了,眼看岁数大起来,陈老汉便不再做立碑的梦,断了学费,想着再买下几十亩山地,分给他过活。陈翦雪没有跟家里说过帮工的事,除了对裁冰——这双巧手下出过多少精致玩意儿,都送给妹妹作礼物了。
一旦握上了锄头,世间就要少这样一双珍宝了。裁冰也在心里祈愿着,二哥握锄头的那天,再晚些到来。
歇亭的集市上,高高低低的人头已经开始攒动着了,其中最高的是孩子,最低的也是孩子:低的是那些欠管教的,把大人们的腿当成了树林子,这里钻出个头,又从那儿露出半边脸,咯咯咯直笑,总叫人生出些被捉弄的羞恼,却又抹不开面子真去摸一摸后背、查看查看店铺;高的则都是借了父母的地势、坐在肩头上发号施令,时不时奋身前指,时不时上下耸动、像游水那样拍打着手臂,有更年幼的,冷不丁给老父亲僵硬酸痛的后颈来上一剂热敷,换来身边一家人艳羡的笑声。
女人们一只手挡着嘴巴、却挡不住笑意从嘴角漫到眉梢,另一只手怪模怪样地拍打下空气。孩子的母亲最先把手放下来,吃力憋着笑、伸手去抱过小家伙;那些还止不住笑甚至越发猖狂的,一个扶着兄弟的肩、一个向后仰着,想必是姑姑姨母之类,一面不忘装模作样地递些草纸碎布。
“哥,快看!”
裁冰一只手攥着二哥白葱段似的四根手指,脑袋胡乱张望着,忽然朝着街口的方向定住。
咚咚咚!锵锵锵!
整个市集的人头齐齐望向街口,像秋风吹过麦田、像手指捋过毛皮。
老二比整条街的人都慢了半拍、比裁冰则是慢了整整一拍。方才他不知道裁冰要自己看哪里,现在所有人都看向了那里,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循着声音的方向,估摸着随了大流。
陈翦雪的眼睛大约是做多了精细活儿坏下来的,一双眼没日没夜地贴在蚱蜢大小的器件和更细微的插栓搭扣上,久而久之,这双眼也就应付不来更大、更远的事物件了。
他隐约看见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山在不远处一上一下极有纪律地运动着,脚下是两簇或青或灰的模糊重影。
咚咚咚!锵锵锵!
两阵锣鼓之后,更多的乐器加入战局:最扎耳的当属刘家老幺的唢呐,这一支灿若真金的黄铜唢呐传自上上一代刘老幺,在歇亭一带的红白喜事上晃过不少人的眼——第二代刘老幺做了裁缝,第三代才进私塾念书、被家中寄予厚望,这支真金似的黄铜唢呐便不再出没于红白会场。但每逢古历冬月初三赠鱼佳节,新一代的刘老幺总要接下老一代的担子,吹奏起事实上并不如何入耳的喜庆曲调——毕竟曲调是次要、喜庆才是要紧。
这是小刘老幺第一次登台演出,红绶花球挂在他刚开始展开的单薄肩膀上,显得局促而可爱。乐队更走在天女像的前头,打从陈家兄妹跟前过时,小乐师腮帮子鼓得跟水泡眼金鱼一般模样,一对没墨了似的淡眉毛拧成“首”字上的两点,惹得兄妹俩一阵发笑。
翦雪算半个大人,双手扶着妹妹的肩头,脸上只露出得体甚至可说是慈祥的微笑;裁冰却只比小陈老幺大上一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常在心里暗暗鄙夷同龄的傻小子,而裁冰更是把这种心性上的优越感明明白白地摆上台面。
——因为我有一个你们谁都比不上的哥哥。裁冰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出这个缘由、甚至她自己也未将两者之间建立起关联,她只是觉得这些小子都那么傻、那么粗鲁,好像与自己不是一个物种。
这样大大方方的倨傲反而为裁冰招来比同龄女生更多的殷勤,男孩儿们总要争一口气,无论是向这个总是撇着嘴应付自己的女人、还是向其他同样被这个女人看不起的男人。
在喧天的锣鼓声和自己鼓足了气、把肺都挤瘪才吹出的唢呐声中,小陈老幺并未注意到一旁女孩儿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