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即刻在东间炕上摆上了炕桌。
若萤取出两张好素笺,一边的若萌自告奋勇地卷起袖子,开始研墨。
大舅咳嗽了一会儿,咳够了,平定了一下气息,脱鞋上炕,端坐桌前,从容地挽起衣袖,提笔蘸墨,舔笔之际,凝神专注,随即徐徐落笔。
几个孩子大气不敢吭地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这套文具不错。”写了一段后,大舅随口说道。
湖笔,端砚,徽墨,青田石镇纸。
这怎么可能是大姐家能置办得起的,别说一整套,就是一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不出所料,若萤的回答平淡如水:“嗯,朋友送的。”
什么样的朋友,送得起这么昂贵的礼物?
徐家的公子,还是柳家的公子?结交富贵而不骄矜,受人重礼而不惶恐,这孩子真跟人不一样。
大舅微微撩起眼皮来看她。
若萤盯着那一纸诉状,神情宛若教导严格的师长。
她暗中为大舅感到惋惜,就凭这一手漂亮的颜体,凭着这落笔有神,谁能想到出自一个病人之手?
可惜无法仕进,实在是天意弄人。
“你觉得这么写,还行?”大舅又是随意地一问。
若萤嗯了一声。
“好?将就?”大舅揣着小心。
他有些许紧张听到外甥女接下来的评价。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未进出过森林的人,对于猛虎有着本能的畏惧一般。
若萤倒也没有讲客气,抻过头来细看了一遍,道:“再精简些会更有感染力。”
大舅停笔端详着自己的所书,有些不能理解:“怎么说?”
“灾情迫切,民心如焚,朝不保夕,这种火烧眉毛的感觉要体现出来,让读者感同身受。既然是迫在眉睫,又哪里有心情和时间咬文嚼字?这种东西,就该如矢如刀,直搠人心,要让接状者如捧火炭,心生惊栗。”
大舅的眼光,刹那精利,只是低垂的眼睫遮掩了那份锐利与深沉的怀疑。
“你说的对,很对。看来,得重新写才好。”大舅微笑着,自语着,如同醉里梦里。
他知道此刻的他不是一贯的那个他,而心里的外甥女若萤,也决计不像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这当中的转变,太过巨大、剧烈。
或许是这孩子经历过什么,或者是他,错过了什么。
终归一句话,若萤,太出人意料了。
她没有读过书吧?
没有。
“这个已经很好了。”
若萤没有一丝一毫的着急,似乎算准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弃稿重来。
“大舅写的,足够打动人心了。过犹不及,写得太出色,辞藻太规整,反而会喧宾夺主,减弱诉状的本意。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做作不真实。”
大舅点点头,果然没有坚持修改:“你说好,就好。”
说着,就要搁笔。
若萤却伸出手来握住了笔管:“舅再写一张吧。”
大舅不由得愕然抬头。
北边官道上,一队彻夜守候在此的巡警拦下了谭麻子的车。
老三撩开车帘,急怒交加:“干什么?我得回县衙述职,耽误了大人们的公事,断了我的差使,谁赔?”
警铺的铺长唐栋梁傲慢地扫他一眼,道:“钟老人有令,现在四处都在闹水灾,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禁止各种形式的迁徙。三老爷请回吧,丢了差使跟丢了性命相比,算什么!”
“你们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吗?”老三乌黑了脸,手上、颈上青筋暴露。
双方陷入了僵持。
二舅伙同几个街坊急匆匆地赶过来,跟唐栋梁好一顿解释,不管用,最终双方吵嚷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芦山方向下到官道上来。
唐栋梁眼睛一亮,丢下老三等人,趋向那辆马车。
他一边叫着“柳公子好”,一边围着马车转悠,两只眼跟刮板似的,上下左右地查看,就好像马肚子下面裹挟了什么违禁品似的。
“柳公子这是要哪儿去?”
无患推开半扇车门,抱怨道:“雨这么大,什么草药、虫子全都淹死了。再不走,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了。别到时候救人不成,自己先倒下去。”
静言素衣如云,端坐在车厢里,朝着外头的老三、二舅遥遥行礼:“三叔、二舅这是要去哪里?可是需要晚辈帮忙?”
不等老三张嘴,唐栋梁先就抢了话去:“不用不用,我这儿正跟三老爷说事儿呢。柳公子若是有事,就请自便吧。”
静言将信将疑地又问:“三叔可是要去衙门?晚辈正好顺路经过那边,不如一起走吧?”
那敢情好!
老三抬脚就要过来,却被唐栋梁伸出来的马鞭拦住了。
局势陡然紧张起来。看老三的架势,难保接下来不会动粗。
“不敢劳烦柳公子。这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你赶紧回去吧。下雨天,路不好走,一切小心。”二舅无奈地朝静言拱手。
静言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即刻离开,看着唐栋梁冷冽地跟老三伸出一只手来。
“三老爷身上有样东西,还请交给在下代为保管的好。”
“什么东西?”
老三下意识地捂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