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频频点头,满口应了,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儿。
“丰儿,你等下。”
老三旋风一般跑回门里,很快又出来了,手里多出一个油纸包。
很大的一个包。
打开纸包,里面杂七杂八装了些吃的,有桃酥、绿豆糕、炸里脊条,还有炒黄豆、糖心油饼、糯米团子、炸萝卜丸子。
他把纸包郑重地交给若萤,表情严肃中透着欣慰。
“这是大前天,人请老爷吃饭,我看剩下那么多,都挺好的,就收起来了。本来想过两天休假带回去。正好你们来了,倒省得坏了。拿好了,带回去跟你大姐她们分着吃,别浪费了,都是好东西呢。”
二舅随手捡了根炸里脊丢进嘴里,三下两下吃完了,猛点头:“很好!一点都没坏。”
老三于是就笑眯了眼,露出一口白牙:“好了,家里的事儿,让你大姐做主。你们也早点回去,别让家里担心。这外头吃的喝的都要钱,有这个东西路上垫着正好。”
说着,忙不迭地一边朝甥舅二人挥手,一边往门里去了。
二舅回望衙门威严,感慨万千:“姐夫这差事真不错!”
若萤默默地走向马车,仿佛没有听到二舅艳羡的自语。
这一刻,没有人看到她眼里的潮水澎湃。
刚才父亲是那么地开心,就好像做了好事等着大人们表扬的孩子。
母亲眼中口中一无是处的父亲,一直都是这么地宠溺自己的孩子,不会因为是女孩儿就有丝毫的嫌弃。
知道孩子们缺嘴,自己买不起,就去捡别人的剩菜,还当成宝贝一样地收藏着。
这样的父亲,又怎么会是“没心没肺”的?
县衙当差,听着多体面的,一年还有六两银子可以拿。可是,父亲干的是什么差事啊?那是轿夫,是最最吃力的轿夫,比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又有多少差别呢?
那个轿夫果真是谁都能做的吗?
都说父亲力气大,一个人顶三个人用。整个合欢镇都知道,三房的地基本都是父亲一个人在打理:春播、秋收、冬藏。忙起来,哪还像个人,根本就是把自己当牲口来使唤!
所以才会落下那么一个耻辱的外号:小骡。
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是这么称呼过父亲的人,包括母亲在内,全都不能原谅!
父亲的辛劳,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也更能体会!
那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披星戴月的劳作,也只有父亲吃得起这份苦。趁着衙门休假,抓紧时间帮家里赶完地里的活儿。
谈不上做好,但只要能不耽误了农时,就是父亲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
谁不想家里谷仓丰满?难道父亲就不想吗?
这个问题,母亲有没有想过?只知道一味地责怪,难道累死了自己的丈夫,别人就会无偿地来帮助你?
她忘不了弯腰驼背劳作在田间的父亲,身上的衫子磨成褴褛,汗出如浆凝结成厚厚的一层盐霜。然后,父亲就用这衫子擦汗,盐分杀得一张脸赤红如火。
农忙时,家家户户都要给劳力改善生活,饭要吃结实的,大鱼大肉是绝对不能吝啬的。
母亲脾气再坏,忙起来的那些日子里,也会尽量克制着,尽量温和地跟父亲说话。家里虽穷,但也会给父亲开小灶。
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小灶啊?不过是疙瘩汤多抓一把面粉、汤水里多搁几片肥肉,再奢侈一点,就给烙两三张单饼,这就算是很好、很好了,起码,孩子们边上看着只能流口水,却是不能够享受的。
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让父亲的双手永远都布满着厚重的茧子,小刀子都扎不透。两只肩膀,匀称地生着两片糙肉,像是猪皮马蹄,那是被木犁和轿竿反反复复磨损出来的印记。
她见过沉默时候的父亲,一动不动,满面忧伤。孤独而彷徨。一身的骨架子把衣衫撑出虚假的强健,只有风知道,那里面有多么地单薄、空旷。
但是,倘若这个时候有人同他说话,他就会立马变得活泼起来,俏皮话儿一套又一套,逗得人前仰后合肚皮都要笑破。
这个时候的父亲,会让人觉得似乎他生来就是这么风趣幽默——没心没肺、不知忧愁。
母亲骂父亲,是因为心中有怨恨,跟外人道不得,只能向最亲的人宣泄,因为知道,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谅解她、包容她。
可是,父亲心里的苦楚呢?又能跟谁倾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