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够正当、够充分,叫人无从辩驳。
同样的年纪,别的孩子都还沉湎在游戏之中,她却已经跻身成人的世界里了。所思、所为、所言,哪样输与成年人?
早慧是好事儿,只是过犹不及。常言道天妒英才,又常说天不假年,她这么聪颖,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若失掉了得力的臂膀,她爹娘不知道会有多么地难过。
“潜龙勿用……历来锋芒太盛,往往不得善终。我这不是吓唬你,既然聪明过人,免不了就会心生骄傲,自恃高人一等,从而表现出矜态来。切不可忘记木秀于林的道理。”
若萤讶异地瞅了他一样,没想到他会一改质问的口吻,说出这番苦口良言。
“六出寺的藏经阁里有三千六百五十四本藏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凡诸子百家,都有一席之地,虽然意见相左、彼此矛盾,但却能相安无事。先生以为,他们靠的是什么?”
听到这席话,杜先生吃惊地瞪着她,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六出寺的那个半吊子和尚,一贯地不通时务、马马虎虎,却一心只把藏经阁视为眼珠子,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杜先生记得清清楚楚,之前有一次散步经过那里,正琢磨着里头是个什么状况呢,结果,大白显老远就跟防贼一般吆喝起来,倒把他怄得半死。
但是这个四丫头却好像对那里很熟。大显对她就那么信任吗?
三千多本藏书,真难为她数得如此清楚。还是说,她都看过?
要知道,即使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般情况下能读、该读的书,也不过就是三千本出头。其中包括经类十四种种六百三十六本,子类十一种三百五十一本,史类二十一种六百四十三本,以及《红佥字帖》四十三帖、《白佥字帖》四十四帖。
这些都是规定内的阅读量。在经、史、子之外,太学生还要阅读诸如《临川集》、《陈情出师表》等集类书籍和《山海经》之类的艺文类书籍。
又有图画类书籍《四时气候图》、《诗乐图谱》、《仪礼图解》等;药物类书籍《本草》、《药性珍珠囊》等;还有诸如《新官到任须知》之类的书;还有诸如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等等……
“三千多……你是在告诉我,你很博学吗?”
若萤瞟他:“不过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当着你老人家,‘博学’二字实在不敢当。”
得!这是彼此套话试深浅呢。试得怎么样呢?
杜先生禁不住抖动肩膀笑起来。
他似乎找到了这孩子那股子见怪不怪、冷傲深邃的气质是打哪儿来的了。
读书多了,果然不变成呆子,就一定会变成鬼。
若萤也撇嘴附和了一下气氛。
杜先生感慨道:“如此,有些道理就不用我老头子废话了,想必你都明白。”
“放心,没有足够的力量前,我是不会伸出拳头来的。”若萤给了他一句敞亮透彻。
杜先生心里赞赏有加,嘴上却不留情:“伸胳膊撩腿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子啊。”
“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豁出去你这一辈子。你可是考虑过你爹娘的心情?”
“那是我的责任,不劳你操心。”
都说了这么多话了,她对他仍旧是不冷不热。
因为她想要的坦诚他并没有交出来,他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还达不到她的满意程度。
她想知道更多。
杜先生张张嘴,颇有点茶壶煮饺子——有苦难言的意味:“你还小,很多事都不了解……”
不劳他操心。
这是在拷问他的来历呢。
三房的事儿,用不着外人插言。他若是想置喙,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是跟三房有密切关系的人。
自始至终,她没有问他从哪里来,家中有何人此类的话,一个字儿也没提。
可杜先生硬是感到了层层的压力,一寸寸逼近他的秘密,让他的一颗心时刻悬在嗓子眼儿里。
见惯的大风大浪的他,为自己的惶惑深感诧异,更加感到不齿。
被一个小孩子摄住,这可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也许,他真的老了?真的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他叹了口气。
若萤心里也是恼得不行。这老头子简直比石头还硬,在棋盘上,她都把自己的底儿交出来了,到这会儿,他还在纠结。
人与人相处,没有足够的信任还有什么继续交往下去的意义!
冷下脸、沉下声,她木木地道:“你不用诉苦,别人的事,我没兴趣!”
这话狠了。
杜先生惟有苦笑:“你这是逼我呢……”
若萤义正词严地打断了他:“你不要坏我名声,我一向尊老爱幼。”
既作了强盗,还要人叫好,这种市井无赖实在是读书人的天敌。
这个时候,不能跟她斗气。斗不过。惹火了她,谁知道会不会让他领略一番“拼命四郎”的风采?
跟个小孩子斗,即便是豁出脸面去来个“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说到底,还是很不明智。
杜先生挠着头皮,语重又心长:“你思虑太重,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我这是为你好。小孩子就该有个小孩子的样儿。等你大了就会发现,小时候的快乐很简单,而成人后,简单就是快乐。你、懂我的意思吧?”
领教了她的机警深沉,杜先生不敢将她当成单纯可欺的小孩子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