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杜先生不是当地口音,而是京中的官话。
她这辈子没出过山东,不曾听闻过京话官话是个什么腔调,所以,对这件事并不敢确信。
也不敢问。腊月、小芒乃至于大显和定慧,面上都是游兵散勇,实际上,全都是钟四郎的人。照顾她、关心她、看护她也监视她,都是为了四郎。
跟他们打听事情,怎么可能期望他们会吐露真相?
杜先生那边,更加不用想了。那老头子的一个眼神、一个冷脸就能杀得家徒四壁一个虫子老鼠都没有。
那样的气场,那样的骄傲,那样的挑三拣四,可不是寻常刁民的气质。凭这些异常,她隐约察觉到了杜先生的不平凡来历。
没想到,杜先生还真是京城来的。
“你听静言说话,偶尔还带着京城的口音。柳医生祖籍山东,生前就没怎么去过北京。但是杜夫人久居京中,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口音,久而久之,静言自然就要受到影响。”
红蓝点点头:“要不是四爷说,这些事儿,奴家还真不知道。太爷和大舅他们从没说过。”
“往事不堪,说出来徒惹人笑话。”
红蓝没敢追问,只是陪着小心问:“照四爷说的,他们既然欺负了咱们,理当不好意思才对,怎么反倒有点趾高气昂的?”
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什么事,能让受欺者忍气吞声不敢抗辩而让欺人者仿佛占了天理一样?
什么事,让一个老人家甘居贫寒、偏隅一角多年而不言辛苦无所抱怨?
什么事,让一个少女也敢于明嘲暗讽落井下石?
这些事,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外祖知道,杜夫人知道,静言知道,连郑依依都知道。
但是大舅二舅未必知道,父亲未必知道。
她,也只能靠猜。
“四爷我给人小瞧了……”若萤喃喃自语。
郑依依刻意隐藏着的那点小心思,令她恼火。
对方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尊重,而是把她当成踏板和浮桥一样使用,通过她,伤害她的亲人,在未曾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她敢于这么做,不会是出于她的自以为是。她没有那么蠢,一个能够把自己掩饰成济南城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的女孩子,断然不会傻到主动去冒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无端替自己招揽些仇恨与谤言。
有人背后撑腰、主使。当进退都无所顾虑,自然地,也就敢于做一个勇者。
人世如池塘,平静不会永远。总有些时候会给别有用心的人,搅得渣滓泛起、不见日月。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真不是靠诚意就能破除的。
很无奈。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是不是只有顺从呢?
层层叠叠的花树后、人潮中,忽然哗声大作,依稀听得见有谁在扯着喉咙喊四郎。
“四爷,真是叫你呢。”红蓝翘首观望,“好像是徐公子。”
“你也来看看热闹吧。”若萤举步往前。
红蓝心中一喜,赶忙端手蹑足跟上去。
四爷的世界很大,人很多,是她一直都很向往的五彩缤纷精彩绝伦。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对四爷亦步亦趋,回去的话,在腊月他们跟前可不是就有了炫耀的资本了?
若萤再没想到,自己相见的人,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刚才儒生们的欢腾,敢情是这么回事。
美酒对美景,才子配佳人,如此才算得上绝妙。
世上总会有些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存在的意义;总会有些人,会给予及时的鼓舞与肯定。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发现自己乃是对方最期待的美丽。
“四郎?”
“锦绣。”
“是。”
“是奴家。”
平平一揖,款款一福,引起四下里促狭的哄笑、口哨声,如雷轰顶。
场中二人,占尽fēng_liú,风华无匹。
“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君看当日仲尼穷。从人贤子贡,自欲学周公。”
如同花前月下邂逅心上檀郎,锦绣的眉眼里满满的都是深情蜜意。
看得座中的少年们面现不忿、颇多羡妒。投向若萤的目光里,渐渐有了同仇敌忾的意图。
听得锦绣这几句话,若萤登时了解了很多事。
她参与曲水流觞的事情看来已经传开了,当时集句所作的那首词,也已经流传开了。
但是不能不说,锦绣是个很聪明的人。活学活用的本事,高人一等。
不但如此,对于她钟四郎的出身、来历也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她家境清贫,却赋予了她凌云之志、大贤之德。以仲尼、周公作比,这是对她至高无上的赞誉。
随口择取的半阙词,恰好又是她曲水流觞所采用的其中一句的出处。
不可谓不恰当、不微妙。
锦绣啊,不枉她渴慕那么久,这位晴雨轩的当家花魁果然有一副锦绣心肠。
面对美人的曲意奉承、大度抬举,若萤欣然笑纳,不慌不忙地予以了回敬。
依旧用了《临江仙》的词谱,用了同一个韵部,倾诉的却是另一种风情。
“摘索枝头何处玉?吹来万里春风。清谈隽语与香浓。太平欢意远,人在玉壶中。”
以“春风”形容美人的出场,应该是恰如其分。
一句“文字红裙”,一个才貌双全的妙女子形象跃然在目。
因为她的存在,这太平之象方得以体现,观者的欢喜之情方能久远。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