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从会极门一散班,送高拱上了轿,并未进文渊阁,而是登轿出东华门,径直回家。给事中吴文佳、御史陈三谟已奉召在茶室候着。见张居正下了轿,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过了垂花门,张居正止步,回身吩咐道:“你们这就回衙门,遍告科道、部院,就说张阁老正带病起稿,上本论救玄翁,别人就不要添乱了。目今钱塘高阁老病重,张阁老也未到阁,无人票拟,说也无益,反倒惹内官发中旨降祸。”
二人点头,正要退出,张居正又道:“再加句话,就说谁不知道张阁老和玄翁是生死之交,玄翁用的人,张阁老必照样信用,添乱者除外。”
交代毕,张居正大步进了书房,把昨夜已写好的论救高拱的奏本拿出来,看了一遍:
大学士张居正、高仪乞慎举措、鉴忠直,以全国体,以成君德事。
本月十六日,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臣仪卧病不能赴阙宣谕,臣居正方自天寿山覆视陵地回还途中,触帽盛暑,已注门籍调理。忽闻传宣,力疾扶掖趋至会极门,钦奉前谕,不胜战惧,不胜忧惶。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端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御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夫人臣之罪莫大于专权,拱读书知礼义,又岂敢自干国纪,以速大戾?正缘昨者阁疏五事,其意盖欲复祖制,明职掌,以仰裨新政于万一,词虽少直,意实无他。又与臣等彼此商榷,连名同上,亦非独拱意也。若皇上以此罪拱,则臣等之罪亦何所逃?仰惟皇上登极大宝,国家多事之时,正宜任使老成匡赞圣治,岂可形迹之间,遽生疑二?且拱系顾命大臣,未有显过,遽被罢斥,传之四方,殊骇观听,亦非先帝所以付托之意也。伏望皇上思践祚之初,举措当慎,念国家之重,老成可惜,特命高拱仍旧供职,俾其益纾忠荩,光赞新政。不惟国家待大臣之体亦足见,皇上知人之明始疑而终悟,当与成王之郊迎周公,汉昭之信任博陆,后先相望矣。如以申明职掌为阁臣之罪,则乞将臣等与拱一体罢斥,庶法无独加,而人皆知儆矣。
阅罢,自语道:“嗯,谁读了会不为之动容?”顺手将疏稿塞入袖中,吩咐游七:“备轿,去天师庵草场街高阁老家。”
“老爷,不就是在疏稿上列名吗?小的替老爷跑一趟吧。”游七讨巧道。
“你?”张居正瞪了他一眼,“还有件天大的事,你办得了?”
须臾,整备停当,张居正快步登轿。轿子已启动,他又掀开轿帘,对旁边的游七道:“叫钱佩他们几个跟着,你不必去,到翠花楼给玄翁叫桌酒菜送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张居正赶到高仪寓所,捏着鼻子进了他的卧室。
高仪闻听高拱被逐,大咳一声,“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居正吓了一跳,待侍从收拾停当,方道:“南翁,居正此来,一则请南翁在论救玄翁的奏本上列名,一则…”他顿了顿,“冯保言于居正,说皇上年幼,当由太后临朝!”
“啊——”高仪又是一惊,“哇”地一口,一股鲜血喷出,他也顾不得了,一抹嘴,喘着粗气、嗓音嘶哑着道:“万万不可!高某宁死,不敢奉诏!”
张居正暗喜,安慰了高仪几句,匆匆辞去。回到府中,一下轿,即吩咐侍从将奏本速送会极门收本处。进了书房,提笔写了禀帖,密封好,吩咐书办姚旷:“送徐爵,转交冯公公,请他照此帖在内阁论救玄翁的奏本上批红,务必在今日批出发抄。”姚旷拿上密帖要走,张居正又道,“再到礼部去一趟,叫史书吕调阳、侍郎王希烈来见。”
吕调阳、王希烈都是翰林出身。吕调阳是广西桂林人,但祖籍湖广,是张居正的同乡,又同为军户出身,彼此交好;王希烈是礼部左侍郎,他与魏学曾同年,也是高拱赏识拔擢的新秀。有鉴于此,张居正没有在书房接待他们,而是躺在卧室的床上,还用一根蓝布条勒住头部,不住地呻吟着,说话也有气无力,先叫着王希烈的字说:“子中,你给先帝选的吉壤甚佳。周视山川形势,结聚环抱,诚天地之隩区,帝王之真宅啊!”
王希烈在先帝驾崩后即奉诏先行到天寿山选陵址,此时被张居正夸奖,心里虽则美滋滋的,但脸上却仍是一副忿忿然的模样。他不能接受高拱被逐的现实,对张居正满腹怨恨,正与魏学曾相约联络九卿科道抗争,见到张居正,刚欲开口质问高拱被逐之事,不意却他夸赞一番,他也就默然以对。
张居正继续道:“病体不支,本不能见客,然事体重大……”说着,一阵咳嗽。
王希烈心想,再大的事体,无过于挽留玄翁,遂忍不住道:“张阁老,目今第一要务是挽留玄翁!”
张居正又咳了两声,道:“我已与钱塘联名上本,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他又咳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此番请二公来,事体比这个还要大。”
“啊?!吕调阳胆小怕事,闻听此言,不觉吃惊。
张居正从夹被中伸出手,向坐在旁侧椅子上的吕调阳、王希烈招了招,两人会意,起身走到病榻前,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