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星光]
11.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如何处治乎?
几年后,二少爷辗转各处,投入了陈四门下;当他终于咬死牙关,挥刀杀死一个挑衅自己的亡命徒时,二少爷终于死了,而黑瞎子在这片烧焦的土地上重生。这期间的缘故因理自不必说,也不需多问,这便是黑瞎子的命。
只是无论他如何破败潦倒,再如何干着刀口上舔血的活计,他也从没有忘记那颗草原上的星星;那时齐克腾氏早已没落,他在墓道里搏命时,也只想着为自己而活,多少次他与阎王爷抢自己的命,心里总有那么一□□气儿撑着他,每次他浑身是血,跌跌撞撞从盗洞里爬出来时,面对刺眼的阳光,他总会笑,抬手抹一把糊了血的墨晶光子:阎王爷不收我。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被陈四派去德国慕尼黑做海外生意的掮客,黑瞎子这才算是有了半个自由,但自己的命还是牢牢地攥在别人手里,这老家伙在国外也有不少眼线,自己这么一去,恐怕回来也难了。
黑瞎子彼时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越想这件事越窝火,这窝火的缘由便还是他惦记着那个蒙古草原上的星星,此次一别,二人可能就再没了相见的机会。
这么想着,他思虑再三,还是压下脾气去了陈四那里,唤了声四爷,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陈四眯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下连头都没抬的黑瞎子,半晌才冷笑一声,让他有话就说。黑瞎子这才缓缓抬起头,双膝还是没动,他隔着两片墨晶光子望向坐在上位的陈四,开口便请求四爷容他在去德国之前暂且回趟故里,到祠堂前上柱香,四爷大恩大德瞎子永世难忘。
陈四那时也年轻,叼着烟管子只看着跪在地上的黑瞎子,心里大感奇怪,却也看在黑瞎子一向为他尽心尽力的份上没说什么,只限他半月时间,半月时间不回来,那自己是有手段的。
黑瞎子的回答只是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在青石板上。第二日,他便乘火车直奔了内蒙古,中途转了好几趟车,什么交通工具都用遍了才到达了那片草原;到了后他先吃了顿羊肉,然后到当地牧民那租了匹马,交了押金,再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奔到了原先博尔济吉特氏族的草原领土。
新中国成立后草原也被划分成了好几块,他凭借着残存的记忆到了这里已是难得;这里的马早已不是那矮小精壮的蒙古乌审马,而是不知从哪里引进的品种,是真真正正的高头大马,通体枣红偏黑;彼时正是意气风发的二十五岁的黑瞎子骑在上头,一路驾马飞奔,衣袂翻腾,草原上路过的蒙古女人都不由得偏头去看,面上向往而崇拜。
可他到了那片草原后,不出意料地发现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他没有放弃希望,只按照原先的设想到这里的牧民家里挨家挨户拜访,询问,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能找寻到她的线索。就这么找了好几天,才在一户牧民家里获得了些许线索。
博尔济吉特氏族因那场大雪灾大伤元气,以至于被周围其他联合的小部落趁虚而入,直接打垮,再没有爬起来的可能性;博尔济吉特氏原本极大的一个草原部族被杀死的杀死,瓜分的瓜分,竟就此灭亡了,那些人也只能为奴为婢,至于那个眼盲的公主,估计也早已经死去了吧。
黑瞎子在来之前也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的,但猛然间听到这样的猜测,还是不免心头直直地坠下去,毫无尽头地坠下去。
他给了那名牧民几斤牛油,便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就躺在一个草坡上,身旁的马低着头在吃草,黑瞎子仰望着满眼无尽的夜空,内蒙古的天空干净的就像他的奥登格日勒一样,黑缎似的天上,撒满了数不清的星星,钻石一样的星星。
但没有一颗,是真正属于他的。
黑瞎子十三岁时第一次到草原上是冬季,鹅毛大雪飞扬了整个世界,草原是白茫的,纯洁的;而二十五岁的他再次回到这片草原,漫山遍野都是充满着生机的绿,草带着极充裕的生的希望破土而出,野花小而秀丽,风温柔而无情。
那马吃着吃着就开始啃黑瞎子的头发,他感觉头顶一片刺痛,激的他的眼眶也开始发热,他望着星空,脑中是已经破败不堪的过往,晚风飒飒扫过旷野,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后来他回了长沙,之后顶着国内紧张的局势去了遥远的德国慕尼黑。
他的生命中再没了那颗只属于他的星星。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博尔济吉特氏被周围部族打垮后,部落王被杀死,那个天生眼盲的公主奥登格日勒被掳去为奴,被四周部族们玩弄至死,死前她一身狼狈,吃下去的少得可怜的食物全化成了不断淌出的血液从她体内流了出来,过度的□□与惊吓使她神志不清,但她却还想着她的阿爸,被鞭打的安达,她愿他们平安健康;最后奥登格日勒因失血过多而死,死时仅十一岁。
这是黑瞎子一生都不知道的事情。
很多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他在看夜空中的星星时,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小姑娘,那个占据了他年少时绝大部分美好回忆的小星星,她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却那么令人向往,值得葬在心底。
得不到的那个才是最爱的。
【大漠星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