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亲的眼底重新燃起烈焰,李存勖稍稍安下心来。他说服李克用先稍事休息,自己又冒雨上了城楼。
他将周德威将军叫来身侧询问战况。周德威,李克用身边最受敬重的将军,是看着李存勖长大的,其劳苦功高,连李存勖这般身份也得称一句“亚父”。
“世子,除了死伤太多之外,我们的粮草实在是……”
这些李存勖已经从兄长们那里知道了,又问道是否还有其他消息。
“还有?”
“就没有听说梁军的粮草也有问题吗?”
“怎么可能,若是粮草有问题梁军这几日又怎么会攻势如此强劲。”周德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
“我已经收到密报,杨行密烧掉了朱温中部的粮草库。你看,这几天的雨下得这么大,他们越是急于进攻就越证明有问题。况且朱温一南一北分别发兵,必然会顾头不顾尾。”
“如果是这样,那我即刻把消息放出去,一则能提升我军气势,二则趁着军心大振一鼓作气,好好挫一挫梁军的锐气。”
“嗯,但毕竟一个粮草库这对于梁军来说并不能构成太大的威胁。”
“世子可还有什么主意?”
李存勖站上城头,看着漫天的瓢泼大雨,他听到雨滴打落在盔甲上的声音,叹了口气,对周德威说道:“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七天了,这固然使我们的军队不好过,但对于梁军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甚至他们会更不好过。”
他看向远处梁军大营已经浸在雨水之中,又继续说道:“将军可知道当年霍去病将军为何英年早逝?”
“史书只记载为病逝,至于原因倒不很明确。”
“有一种说法是当年匈奴大军撤走漠北时将染病的牲畜扔进河中使得霍将军还有很多汉军士兵因此感染时疫。现在梁军大营位置低洼,军队长时间浸泡在积水之中本就容易生病,你说如果梁军中时疫传染开来会是什么局面呢。”
“这倒是个好办法!”
“时疫是早晚的事,静待时机就好。这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来震慑朱温,逼他撤兵。今天晚上派出一小支部队从北城墙突围出去,梁军从南北上,那里是他们军力最弱的地方。若突围成功不可恋战,迅速去找北部五哥李存进的振武军,让振武军兵分两路,一路去东北的契丹借兵,耶律阿保机曾与父亲有旧交,况且他对中原虎视眈眈,朱温一旦攻陷河东于契丹并无益处,他不会见死不救。另一路绕道汾州,偷袭梁军北部的粮草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其他就罢了,这时候将契丹人引进来,只怕……”
“如今只要保住太原,北境暂时丢一两个城池也不要紧,况且河东外围还有我们的军队,契丹人不会不忌惮……”
李存勖的脸色变得苍白,似乎有些站不住。
“世子的伤如何了?”周德威知道那日梁军攻城最猛时李存勖冒死强守,身负重伤,左胸有一处硬伤,行军打仗拼的是体力,李存勖身板终究是瘦弱了些,体力跟不上,厮杀之时就要吃亏。
“不碍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
周德威见他唇色也发白,正想劝他休息,李存勖却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
“刚才叮嘱之事凭亚父在河东的威望和地位可以做到,而且三哥李存信和五哥李存进也会相助。事成之后,这些功劳也都归您。”
“世子年少有为,世人皆知,这几条谋划又顺理成章何故低调如此?倘若成功便是极大的军功啊,王爷正盼着世子能建功立业。”
周德威看着眼前少年,再次提点他以军功服众对于承袭晋王王位的重要性。
李存勖笑而不语,转身离开了。他感受到左胸的伤口又挣破了,鲜血正在外流。
他未向周德威完全表露心迹,父王垂暮,河东内部的纷争如火如荼,那些军功赫赫的义子们都在盯着晋王的位置,他身为嫡子又被奉为天之骄子,自小就出尽风头,若此时再锋芒毕露必然强木则折。
自己是晋王之位的首选,可年纪尚幼、资历尚轻,一旦使诸位兄长过于警惕,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这样的苦果,他不想要,所以必须收敛锋芒。
为了达成与李柷他们共谋的天下,清除朱贼,安唐兴李,为了给兄长报仇,为了给贺兰的父兄报仇,为了帮李烁的父王报仇,他一步也不能错,保住晋王的位置,是一切的根本,才能保证他有资本讨伐朱温。
时疫不是用于战争之时的磊落手段,只是非常之时,对待非常之人,需用非常之招,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底,战争,讲不了仁义道德。
李存勖回到卧房清理伤口,这伤口很深,过了许多天还是没有愈合,这是那个已经中箭的梁军士兵伏在城墙上拼尽所有力气向他砍来的最后一刀,随后那人就从太原高高的城墙上摔了下去,与城墙下堆砌的无数尸体融为一处,李存勖甚至辨认不出刚刚是哪个人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因为他们看起来都一样,残破的铠甲,挣破的嘴唇,年轻的黑灰的脸上沾着黑红血迹,不知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躯壳。
战争是什么?天下又是什么?李存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内里的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