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水波连绵。
看似平静无波的湘江水,深沉静谧的表面下,亦潜藏了无数的暗流漩涡。
年仅八岁的谢超宗,现在,就在这江水里,起起伏伏。
江水冰冷刺骨,冻得他小小的身子上,一阵阵的疼。
他眼见着自己头上,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水泡,鼻子也呛得越发的酸疼,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算了吧!就这样结束吧!也许,这样对谁都好,他只是一个孩子,未来,岂是他能够掌握的了的。
他垂下了双臂,尽量舒展开了身子,像一条耸立着背鳍的鱼儿,借着水波的推动,飘荡着,晃动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忽然,他听到了岸上的呼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接踵而来,似乎,正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坚定流连,直把他渐渐抽离的魂魄,叫了回来。
他,不是轻生,不是失足,他是被活活推到河里来的!
谢超宗思绪转圜,他想到了阿翁的死,那样凄惨,那样无助。
此事,背后必有黑手。
想他谢氏一族,只是被判流放,圣意何尝让他们去死?
究竟是谁?一定要置他们全族于死地?阿翁惨死,病痛在身的父亲,也在迁徙途中,撒手人寰,现在,可又轮到了他。
他一个八岁孩童,既不懂前朝吏事,又不知宫掖秘闻,究竟是谁,连他也不放过。
为了阿翁,为了阿爹,就是要死,也不是现在。他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循着那呼声,奋而跃出水面。
“主公,主公,醒醒,快醒醒!”
梅茹儿耳力极佳,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他的绵绵细语。
见他额上布满汗珠,脊背湿透,知道,他是又被恶梦给魇住了。
一边呼喊他,一边使劲的推他,谢超宗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在恶梦中,他感到有一双坚实温暖的手,拉着他,泅水而渡,奋力将他托到了岸边,一番施救,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他吐出了肺里的积水。
俄而,他悠悠然转醒,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梅茹儿。
谢超宗挣扎几下,猛然清醒,看到梅茹儿关切的目光,心下感怀不已。又是一个恶梦,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各种各样的恶梦纠缠,每一次深陷其中,他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八岁年华。
那一年,他险些命丧毒蛇之口,他居住的禁所,被大火吞噬,若不是有梅叔相救,哪还能有他的今天。
“梅叔,我好多了,很晚了,快去睡吧。”
他的声音暗哑,有气无力的,梅茹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若是没有那个狗官,没有他的恶意诬陷,主公一家何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
谢超宗扶着床沿,缓缓直起身来,倚靠着垂花小枕。
他身上汗津津的,一时半刻的,是睡不着了。
梅茹儿守候在他的身边,又待了一会,见他神色平静,心道,主公年已及而立,很多事情自有计较,不需要他再多提点。
他将立在门口的油灯又挑亮了一点,静静退下。
只一转出门来,他就碰上了卢慧达,不消多说,此人一定在这门口,等了好一段时间了。
卢慧达聪明睿智,气度不凡,又不似梅茹儿,与谢超宗有过命的交情。饶是明知道,超宗多年以来,被梦魇所困,如今又犯,他的脸上也没有几许忧色。
他淡淡的神色,与梅茹愁苦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见梅茹儿轻轻掩好了房门,在他身后说道:“主公又魇住了?”
梅茹儿没有接他的话,反而问他:“交代的故事,可都散播下去了?”
“当然,相信过几日就会有效果。”
“你今日去宝月楼赴酒宴,可见到那新任的丹阳尹了?”
梅茹儿知晓,一向深居简出,避世而存的卢慧达,今日赶去城里赴宴,肯定是有特殊的目的。
“见到了,当真是个人物!”
眼前浮过颜翊容止璀璨的样子,卢慧达发自心底的慨叹道。
“哦,这世上,还有能得了你如此赞赏的人物?”
梅茹儿听了他罕见的评价,也不自觉对颜翊的形容,起了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男子,竟然能得了卢慧达的称赞。
“亲切恬然,暗藏机锋,不容小觑。”
想到以后,可能还要和颜翊打交道,他不免有些担忧。
山风阴冷,尤其是在这谷底,卢慧达的内力远不及梅茹儿深厚,察觉到了山风渐起,赶忙将衣袖拢紧。
他们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了一个黑幽幽的山洞入口,只要穿过了它,前方就是另一方天地。
梅茹儿感慨道:“主公的惊悸之症,近来,发作的是越来越频繁。我看,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明日,我打算带主公出山去寻大夫,你看如何?”
“我看,不必这样麻烦。”卢慧达从袖袋中,寻出一个小纸卷,交与梅茹儿。
“建康城里有一位专治惊悸疑虑的范神医,我们可以带着主公,去找他看看。”
初时不解,梅茹儿皱着眉头,端看着卢慧达,从他欣喜的神色中,他终于洞悉了端倪,激动的说道:“难道是建康城有消息了?”
“正是,”畅想未来,卢慧达亦牵了牵嘴角,“诸事顺利,相信很快就会有解除禁锢,随才任用的旨意传下来。”
梅茹儿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展开纸卷,就着清明的月光,将那几行小字,仔细阅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