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魏王府小夫妻相枕而眠的时候,甘露殿里的皇帝却不得不接见了紧随着魏王脚步而来的齐王。
对着萧明钰这个儿子,皇帝大概还能摆摆架子,对着齐王他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其实,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个二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他的缺点也很明白——他总是把感情看得太重,难免为感情所累。先时郑氏的事情便是如此,就连李简和郑娥的事也是如此。
齐王一贯少入宫,太后过世之后来得便更少了,皇帝心里头对着自己这位二哥难免有些愧疚,平日里也多是能不打搅便不去打搅。所以,齐王难得入宫一回,甘露殿左右服侍之人行止之间都很是小心,就连说话时都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前头那掀帘的宫人抓着帘幔的手指尖都紧张的微微泛白。
齐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觉苦笑:想来,这么些年过去,在这些宫人眼里他早已是个脾气古怪的臭老头了?是啊,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就连四郎那小子都已经长那么大,娶媳妇了,说不得再过些时日都要有孩子了........齐王这般思忖着,不觉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的唏嘘来,一时之间颇有些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皇帝见着齐王入殿来便从榻上下来,亲自上前扶了一把人,含笑道:“皇兄不必多礼,今日怎的来了?”他语声微微一顿,亲自拉了齐王上了暖榻,随即又递了一盏茶过去,“不过来得也巧,正好陪朕喝杯茶。”
齐王没有去接那盏茶,只是抬目看着皇帝,缓缓道:“茶就不喝了......今日我来,是想要与陛下告辞的。”
皇帝对上齐王那目光,英挺的剑眉不觉一蹙,眸光微动,若有所觉。他不由生出些烦闷来,忍不住抬手掐了掐眉心,不答反问道:“皇兄怎么忽然有了这般念头?”
“于情于理,我其实都早该走了,拖到如今却还没走,倒是叫陛下你为难了。”齐王垂下眼睫避开皇帝那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恍若无意的转开话题说道,“我让人将李简的尸骨挖出来,原是打算以此泄恨。然而,看到故人尸骨,想起昔日之事,我竟也动不了手.......”
听到此处,皇帝面色亦是不觉微微一变,随即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玩笑似的应声点头道:“以前啊,你我都是管李简叫‘李先生’的。记得那会儿,父皇给我们选的几个先生里头,你最是喜欢他,常与朕赞他学识渊博,大仁大义,非是那等迂腐书生可以比的.......”皇帝的语调不紧不慢,说起昔日旧事时面上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和怅然来。
许久,他才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齐王的肩头,柔声道,“其实,事情都已过去那么久,皇兄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就像是母后当年劝你的——‘你得学着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看着皇帝关切的目光,想起太后临去前那满怀忧心的言语,齐王黑沉沉的眼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他垂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还是摇头苦笑道:“是啊,现今看到李简的白骨,看到四郎和阿娥,我才反应过来——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我竟是把自己的日子过成如今这般模样。”
齐王语声低缓,一字一句,多少带了些感伤与自嘲,便如朔夜里那如水的月光,凉彻入骨。
皇帝也不由得跟着微微红了眼睛,伸手握住齐王的手,握紧了,温声宽慰道:“这是皇兄你重情。当年元德皇后去了,朕方才明白皇兄当年之痛——如此之痛,此生都再不能忘。”
齐王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自顾自的把话说下去:“自郑氏去后,我半辈子都是活在自己的梦里,将那些自以为是的仇恨视作是活下来的依仗。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恐怕,恐怕便是郑氏她活过来,站在面前,见到如今的我也可能认不出来了吧。”他说到这里,终于抬眼看向皇帝,乌黑的眼睫轻轻一扬,竟是露出一个极轻微的笑容来,意味复杂,“还记得吗?当年我常拉你喝酒,放言说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如今世子也已长大成人,我也该好好活上几年了。”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当年齐王身着甲衣,佩剑驾马,单骑领先带军从城外回来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姿,神仪凛然,不可仰视。不知有多少妇人围在路旁,只为看上一眼,为他如痴如狂。
他原是那般洒脱不羁之人,平生最厌长篇大论,最恨繁文缛节,最讨厌浪费时间。那样的人,那样活生生的人——如烈火一般轰轰烈烈的活着,全心全意的去爱人。最后却为着他那早死的爱,将生命里的火苗掐灭,收起所有的刺,犹如一个和尚道士,心沉如水的在王府冰冷的佛堂里拜一尊无情无感的“未来佛”。
皇帝看着齐王那沉冷的面容,感慨万千,这会儿也说不出话来,只沉沉的叫了一声:“皇兄......”
齐王此时只是一笑,一扫之前的冷然与静默,只有一片疏阔。他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带着几分往日里的潇洒:“行了,孩子们都大了,我们这些人其实也都老了。有些事情确实是该放下了。”他素色的广袖在桌案上拂过,仿佛是要拂开多年累积的灰尘一般,行止之间竟是十分的从容洒脱,“我来,是想要最后和你说一声。明儿我就起身出门,去外头逛一逛、散散心。”
皇帝一怔,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皇兄此回打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