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

宝翠的所枕所盖,乃至客房陈设与彩饰,自是比不得姑苏旧府。她心绪纷乱,难以成眠,独披一件紫貂大衣而起,散着一头好头发,一面呵手,一面弯腰拿火箸轻轻拨挑炉中火炭。渐渐的,火旺了。可炭不是上等银炭,炉也不是好炉,一炉子烧得哔哔剥剥直冒烟,烟气呛得她掩了口鼻,一声声地咳嗽。

天地一片白。

群山巍峨,满月一轮,雪月交映,恍如登仙。山下三个黑点,是三人聚首湖畔,支了一堆绛红的篝火,煮酒舞剑。那黑须的是虞山子,年轻的是小公子黄子瑾,剩下个大腹便便的即是药王凌普贤。这凌普贤出身海门药宗,识百药,炼百药,江湖人称他一声“药王”。因其心善,长年赠药济人,又因其名“普贤”,也有叫他“药菩萨”的。他后投北雁门,追随小公子多年,与虞山子一样,是其亲信之一。

药王入北雁门时,恰是小公子遭逐的那一年。

北雁门老掌门叫黄洪,字克己,有两子,长子子瑄,次子子瑾。子瑄比弟弟年长许多,两人自幼不和。

大约六年前的一个春日,金陵有一奇人,无名无号,作一身白衣隐士打扮,骑一白鹿下梅山,在黄府檐下避雨。黄夫人一时好心,请他进里间饮茶暖身。时值黄洪卧病,寻遍名医皆无用。此人自称懂些医术,自请为其诊治,开了些有模有样的药方。黄洪如言服下三剂,病也就大好了,便结下了这个朋友。当时,子瑾年十二,尚是稚童。此人看到子瑾时,言其有大凶之相,命克父母,祸延兄长,不可再留在北雁门。黄夫人爱子,斥其无稽。此人便道:“夫人乃是菩萨心肠,收留我这苦命人避雨。我与府上有缘,府上又待我有恩,我不敢胡说,更不敢哄骗您。只是,我见夫人尤怜此小儿,才为您出主意——且将小儿寄养别处,过了二十岁方可再与家人相见。”

黄夫人便请四名长老代为照顾小儿,送他们坐船下扬州。夜间,水路上杀出群蒙面匪徒,身手竟不似一般小贼。而那四名长老身中méng_hàn_yào,无力招架,命殒船上。贼头子拎起子瑾,丢去水里。幸而药王追随而来,救他出水,再举剑而去,一剑卸去那贼人一条手臂,血溅三尺,又接住那条断臂,用力把它掷还。那人痛失一臂,惊恐万分,连连惨叫而退,众贼纷纷败逃。

他领子瑾驾马行了一日,趁夜色于渡口另乘一叶乌篷船而去。老船夫撑桨提灯而来,一摘斗笠,捋着花白胡须,抬眼由上而下打量两人,一个是胖子,一个是抖似鸡雏的小儿。他们衣角凝结道道干涸的红褐色血迹,鞋底满是污泥残叶,似是曾与人拼杀过。他便一言不发,载人摇橹而去,连摆渡钱也不曾收。一只鸬鹚栖在船头,弓背缩颈,闭目凝息,犹如铁铸一般。

扁舟欸乃,声声慢。

浮屠巍巍山连黛,乌啼啼乱渔火三五点。

下船,驾车,行路,即得姑苏凌府。子瑾随他转过几道游廊,穿过几座拱门,放眼望去,此间亭台楼阁、水榭厅堂数不胜数,小桥流水,红遮绿护。

两日后,凌府有客。

是个女子,有一双金黄眼儿。云鬟鸦鬓,美发盛妆。

凌普贤笑道:“狄姑娘,你终于到了。”便要引那狄茹仙见子瑾,却是处处寻他不得。

原来,一夜之间暴受惊恐若此,子瑾不肯开口讲话,唯在暗处默默流泪。任是凌家夫妇如何拿苏州橘子糖哄他,他也不吐半个字。

凌家有一独女,名宝翠,年九岁,生在苏州长在苏州。她见阿爹领回一个小孩儿,疑心是阿爹不要自己了。子瑾哭,她也哭,两人互比谁泪多。终于,小公子被她哭烦了,在芦雪馆的床底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端端的,学我作甚!”

“我阿爹要你,不要我。”

“我爹娘都不要我,我才来了苏州。”

他们躲在床下。

“你叫什么?”

“黄子瑾。你又叫什么?”

“爹娘都叫我翠翠。”

一个家仆找来芦雪馆,带这两个小人去见客。子瑾不识狄茹仙,又见她头梳流云髻,戴一顶玉冠,项结五彩璎珞,臂缠一双金钏,上着粉白芍药彩蝶纹赤红上襦,下穿流水纹素色绸裙,肩搭一条金黄游龙纹玄黑披帛,活脱脱一个画中天仙,更是不敢上前。她便道:“论辈分,你当称我一声狄姑姑。你年纪尚小,等你大些,再上扬州找姑姑吧。”

篝火,烈酒,雪山,冰湖。

凌普贤虽胖似弥勒,可舞起剑来却是轻灵如风。他使一套凌家剑,起势猛如出水蛟龙,而剑剑留余地,招招见生机,正合他“药菩萨”之名。他收剑回鞘,微微喘气,问:“小公子,回金陵之后,您还有何打算?”

“阿爹年老,大哥病危。等朝廷一点头,我便是北雁门的新掌门。您待我如亲子,到时我第一个提挈您。”他仰颈饮下一口热黄酒。酒是好酒,暖人肠胃。

“凌某实在不敢居功。”

小公子又道:“大哥实乃卑怯之人,轻佻浅薄,无甚志向,难当大任。若非他手下有那个欧阳子,凭他一个,只怕撑不起我黄家。他只图一个北雁门而已。我本不屑与他争,只是他听从小人,先设毒计,逼走亲弟,雇凶杀人,我便陪他下这一局棋。”


状态提示:34.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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