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观念支配下,社会上羡富羞贫,以富贵取人,以势利傲人的事例屡见不鲜。瓦当文字中大量出现的以长寿,富贵等吉语正是这一观念的直接反映。
所以关中三辅之地,瓦当上多有字。很直白的一些字。
而在豫州等地,并不一样。
这些士族世家嘴上讲究的是孝道,是仁德,自然不能将『求长生』、『求富贵』的想法赤裸裸的写在瓦当上给别人看,这些人津津乐道于孝道、名节、仁义等等而羞于言利。因此,同样是写货值之事,司马迁笔下那些因经商致富而成为『贤人』、『能者』的商人,便基本上成为班固笔下的『伤风败俗,大乱之道』的始作俑者和推波助澜者。
在颍川之地的瓦当上面,就没有这些字,只剩下了花纹鸟兽等等装饰。
『说起来,某宁可接纳真小人,也不愿亲善伪君子……』斐潜笑道,但是笑容之中略有寒意,『原本规矩在面上,大家都清楚……可偏偏有人就喜欢隐去规矩,使得众人皆混沌……奉孝一路从颍川饮酒,直至许县,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难道不是因为如此么?』
『……』郭嘉神色显得有些慌乱,眼神也有些摇曳不定。
这是郭嘉内心当中的秘密。
郭嘉对于颍川的那些士族大家的做派,本身很是不满,但是他自己又是出身颍川,身上有颍川的烙印。郭嘉小时候若是没有家族接济,后来要是没有荀彧支持,就凭郭嘉自身,哪有什么能力又是喝美酒又是嗑五石散的?
所以郭嘉明知道颍川士族,乃至山东的这些士族做事做法有问题,也是下意识的回避,不去想,毕竟这种行为多少有些吃里扒外,放下碗就骂娘的味道。
如今却被斐潜一语点破……
『奉孝之意,某亦知晓。』斐潜继续说道,『律令一出,山东山西,呵呵,便是再无回旋余地……只不过,这山东山西,关中关外,又何尝有过回旋之地?既然如此,何不放在桌案之上,何必隐匿之?』
东汉山西士族都是跟在了山东士族屁股后面,即便是董卓,在进入雒阳的初期,也是企图和山东士族进行媾和,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然而,跟着山东士族那帮子人,学什么口头仁孝,有意思么?
人求五福,求富贵,求长生,求厚禄,看似乎有些势利,不像是求孝道,求仁德那么的光彩照人,但是势利二字,只要有人类社会当中还有阶级存在,就不可能消除。
普通人厌恶势利眼,绝大多数并不是真的深恶痛绝的那种,而是因为自己势小利薄,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而已。就像是后式冢去抽势利眼脸皮的东西,难道还不是用势和利么?那么用势和利去抽人嘴脸的主角,又和现实当中所讨厌的那些势利之人有什么区别?
『然孝之道,乃人之上善也……』郭嘉说道,『将军此举,岂不是有悖于天下?』
斐潜哈哈大笑,『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何时皆变为「孝」了?更何况「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孝本应天性,其道也自然,强求其彰显,过之而不及!更何况今日之天下,亦非山东之天下!』
郭嘉哑然。
汉代朝堂其实已经意识到这方面的问题了,比如说丧葬问题,也是一再强令说要薄葬什么的,但是并没有根本上的解决过于强调『孝』的问题,所以在汉代为了丧葬而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
其实后世也很多,平日里面老头老太太吃白水煮面条,捡废品度日,儿女一大堆,就是没有一个回家照料,等老头老太太死后,便是摆上流水宴席,请上三五套班子,一大帮之人吃吃喝喝,吹吹打打闹得街坊邻居白天黑夜不得安宁,甚至在老人遗相之前跳脱衣舞,然后这就叫『孝』了?
『孝』是给旁人看的?
斐潜现在就是想要将这过于鼓吹而长歪了的东西,试图重新给掰回来。求高官的就大大方方求高官,多读书多熟悉政务,求功勋的就堂堂荡荡去练武,多打熬多训练技能,求钱财的就诚诚实实的做买卖,多进货多走街串巷,何必全数都要顶着一个『孝』字才能做事?
难道说,求官求功求财的人,就都会不孝了?
像是长安三辅区域这样,坦荡的说出来,甚至展现在自家的瓦当上,难道不好么?非要像是豫州颍川那样,搞个花鸟纹路来遮掩,偷偷摸摸的不敢讲才妥当?
郭嘉叹了口气,看着斐潜,然后又是叹了口气,拱手深深一拜说道:『将军执意如此,怕是半道崩殂之后,将置首于武库也!』
斐潜哈哈大笑,并没有因为郭嘉所言不吉利而生气,『昔日于青龙寺之中,有「求真」之论,今日于奉孝言,亦多了二字……』
郭嘉问道:『敢问何字?』
斐潜望着远方,掷地有声,『「求真」之后,当为「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