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茶水递至他唇边,本是要让他润润唇,奈何他却是就着她手中的茶盏竟将茶水全数饮尽。
许是茶水入腹,凉意刺激,他面色与神色竟越发清明,则待得凤瑶刚刚将茶盏放回矮桌,还未来得及缩手回来,他便已再度嘶哑而道:“那农女之事,我不愿与你多言,是担忧你会多想什么。我颜墨白此生如何生长,你自是清楚,是以,本是无情之人,又何来多情。且我一直认为,所有人,皆有平步青云的可能,无论是流浪的乞丐,亦或是寻常百姓,境遇这东西,谁都说不准,许是突然之间,那些鄙陋之人便会因一个机会而突然崛起。是以,别看那农女如今并无事处,但她也有翻身的可能。再者,心有仇恨之人,最会不顾一切的往上攀爬,如此,那农女,自是得斩草除根才是。”
他嗓音嘶哑断续,似是已然疲惫虚弱之至,但却仍是将话题绕了回来。
凤瑶神色一沉,“农女要翻身,何其之难……”
“凤瑶莫要忘了,我颜墨白,便是从乞丐翻身而起的。”
这话入耳,瞬时之际,凤瑶被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颜墨白再度叹息一声,“凡事皆有可能,但如你我这般人,行事之中,定是不可留得后患才是。”
他这话,层层入耳,却也并非是没有道理。
是了,她与他都不是幼稚之人,行事自当步步为赢,缜密严谨才是,是以,此番离开那小院,留得农女活口,自也不是心思严谨之人能做出之事。
只奈何,心软就是心软,何能真正逼着自己成为杀人魔头,更何况,那农女母女本也无辜,此番已遭了灭顶之灾,若再杀其性命,这等无情无义之事,她姑苏凤瑶,又如何心狠的办到。
思绪嘈杂蜿蜒,凤瑶垂头凝在地面,神色幽远起伏,仍未言话。
待得沉默半晌,她才强行按捺心绪,低沉嘶哑而道:“此番放过那农女,也仅是可能留得祸患罢了,而其余一半的可能,则是并无祸患,甚至,那农女许是会在某个偏僻之地,生存终老。”
颜墨白眼角微挑,叹息一声,疲惫孱弱的道:“你如此心慈,那农女,许是并不会感激你。再者,心有仇恨且走投无路之人,日后行事,定也容易孤注一掷,大肆复仇,而不是,寻个偏僻之地,安然终老。”
“你也仅说的是‘许是’罢了。”凤瑶眼角微挑,嗓音复杂而又厚重,却是这话一出,也不待颜墨白再度出声委婉反对,她瞳孔一缩,深邃怅惘的目光再度凝向前方角落,继续道:“再者,她终归是丧了母,我也只是,想让她有命去将她娘亲的尸首埋葬。”
颜墨白神色微动,苍白得面上,顿时通透了然过来。
凤瑶也不朝他观望,兀自沉默,纵是心底不愿承认,但她终归还是或多或少受那农女亡了母亲的事实所影响,从而,抑制不住的心软。
遥想她姑苏凤瑶,当日从道行山上归来,也是亡了母后,甚至于,她还来不及为母后敛尸或是哭送,却不得不将此等大事放于一边,而后领着自家幼弟去争大旭的王位。
那般心如刀绞却又必须得强自镇定的感觉,无疑是疼痛入骨,甚至记忆犹新,而今突然见得庞玉芳为她的母亲大哭甚至痴傻,一时,只觉一种莫名的同病相怜之感在触及她的神经,震动着她心底压制着的那些悲酸记忆,是以,此番心软,不是为了放过庞玉芳,而是为了,成全自己那起伏波动的心。
思绪缠缠绕绕,凤瑶僵然而坐,突然之间,也全然无心言话。
许是察觉到了她心境的低落,颜墨白神色微沉,开始强行用力抬手,一点一点的朝凤瑶探来。
他浑身是伤,血肉狰狞,纵是此番不过是稍稍抬手,竟也扯动到了胳膊的伤口,瞬时,剧痛层层揪心而来,他也只是紧咬牙关,未曾溢出半声。
待得伸手握住了凤瑶的手,他才嘶哑厚重的道:“是我之过,不曾料那农女丧母之事会引起你心底的那些记忆。你若不愿对那农女斩草除根,那便不除吧,想必那农女区区一人,且有满身卑微鄙陋,便是心有仇怨,定也翻不得身。”
这话,已然夹杂了几许宽慰,却是依旧颤抖不堪。
凤瑶强行按捺心绪,应付似的点头。
颜墨白凝她两眼,犹豫片刻,终是不再言话。
二人相互依偎,互相陪伴,莫名心安。
车内气氛,也依旧沉寂得厉害,但却并非尴尬,也似不再沉重,倒是四方之中,似有一股浅淡的释然与清宁在蔓延着,恍如,二人相依,时光静止。
许是身子骨着实虚弱得紧,颜墨白极是困顿,极想合眼,奈何每次待得他双眼即将合上之际,凤瑶皆会适时将他摇醒。
虽不让他兀自睡觉极为不妥,但比起颜墨白一睡不起,她自是愿意让他多坚持坚持,待抵达楚京后,便可由悟净好生诊治,而后再安然休息。
毕竟,他身上的伤势极为严峻,皮肉模糊,且失血也是极多,伏鬼身上除了几枚还魂丹与寻常伤药外,别无有效之药来救治于他,再加之待得银针拔除,颜墨白的脉搏也恢复了缓慢,甚至缓慢得似是无力,俨然是病恹之症,如此之境,倘若他当真全然睡了过去,许是下次,她用银针都不一定能唤得醒他。
凤瑶心底发紧,虽一声不吭,但眼风则时常将其盯着,不敢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