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回到上房,黄蔚已然在彼,正与章太夫人说话。见她三人来,章太夫人忙命黄蔚与三位长姊行礼,说:“为的你一个,累得姐姐们各处去寻。”
黄蔚道:“明明祖母刚才还说,怕姐姐们久坐,教她们跟我一样走走路,舒散筋骨。”话说如此,人早起身到三人跟前相谢,又仔细往她几个面上看一看,说:“姐姐们脸红扑扑的,比上午的时候更好看,这都是我的功劳。”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章太夫人又问了几人行走路线,听说是曲桥穿湖过来,忙问:“怎么就走过来?虽近傍晚,天上还有日头,这一路没个树荫遮挡,可不要晒坏了?后头跟的嬷嬷婆子都吃的什么!”说着就要发怒。
黛玉忙说:“我们运气好,刚巧一阵风吹了云来,把日头挡住;且一路上石皮都才刚用水冲洗过,倒全不觉着热。二姐姐和四妹妹又告诉湖上的景致,那处‘翠桥浮烟’,远远看去,竟觉得与前些日保扬湖上见到的景致一模一样。”
章太夫人闻言笑道:“可见是想你父亲了。家里的园子,哪有那等开阔气象?”遂命人速取解暑的茶汤来,又吩咐三人吃了茶到后头房里歪着歇一刻钟,“且定定神,再吃晚饭。”几人依命。这头洪氏坐不住,又跟着去看了黛玉一回。章太夫人就跟儿媳妇崔氏、柴氏道:“她倒比你们做亲娘的还当心。也是林丫头更可人怜些儿。”
正好洪氏走回来听见,立时笑道:“谁叫我不像她们有福的,养了一群娇花似的闺女在身边。如今好容易捞着个林丫头,还没过着一点点瘾,姑妈又拿我排揎人。”
章太夫人笑道:“照你这样说,林丫头在跟前十年八载的,就能不疼她了?”
洪氏道:“十年八载的事情,这会子怎么能知道?还是等姑妈什么时候不疼大嫂子和两位弟妹了,我再来应这个话。”
章太夫人道:“啊哟,这可难了。她们又不是你这样的皮塌儿,要讨我的厌,怕是下辈子还不能够呢。”
洪氏就向屋里众人道:“这可是都听见了啊!果然还是在排揎我——到底侄媳妇比不得儿媳妇,外头人哪有自家亲诶!”说得满堂都笑。一旁王夫人更假意埋怨,道:“母亲还不知道,她就是个顺杆儿爬的猴儿?偏还把杆子给她立到跟前。”逗得章太夫人又笑了一回,方去安排晚饭并饭后看戏一众事宜。
待这一日戏散,黛玉回房更衣,正要歇息,忽见屋里桌上一只四四方方的螺钿嵌虫草花鸟檀木大匣,问:“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紫鹃回道:“是下半晌章家表少爷打发小厮跃儿送来的。命他来取姑娘昨夜写好的单子,顺道送来的这个,说给姑娘闲暇时打发辰光玩儿。因院里就是戏台,人来人往的多,我怕放在外头屋里,进出时不留神磕碰着,就给拿进了里面来。不想,一时竟混忘了。”
黛玉忙揭开匣盖来看,却是一匣子书,约二十卷上下,蓝封无字,再里一页,方是正楷的“缀裘”两个字;下方又钤了两枚朱印,一枚是“石城冼心堂谢 不肖涂鸦”,一枚则是老梅围成的“拾陆”二字。黛玉早先就听过父亲林如海言,道是金陵谢氏冼心堂与延陵章氏发未见轩并称江南私家藏书之首,此处既有“石城冼心堂”字样,却并非谢氏冼心堂专用藏章,显是其子弟自撰或未付梓传世之作;又有记认排行的私章,记起前些日章回曾有书院里极要好的同学到扬州访亲探友,正是姓谢,猜想或者便从此源出。待再究根底,随手一番检阅,却是愣在当场:原来那整册都是汇取自宋以来的唱曲戏文,网罗丰富,总一二百种之多;或是尽录全本,或是精选几折,唱词文句之外,更详注曲牌腔调、转折要领,洋洋大观,自己不止初见,更闻所未闻。忽而又见其中一册里夹了裁成长条的晕色笺纸,笺纸头上一枝挺秀玉兰,打开看时,赫然便是《艳云亭》——黛玉原凝神屏息,此刻见果然如自己猜想,一时长舒一口气,这才猛觉心跳如鼓。忙定一定神,正待扬声唤问紫鹃,又有白微、青禾奉着洪氏从外屋进来。洪氏一眼扫见桌上书册,笑道:“玉儿又再用功?可不急在这一时。”催紫鹃、青禾等将书匣收起,赶紧服侍黛玉歇下,亲眼看纱帐薄衾之类俱都妥贴了,如此才放心;又在屋中细查一遍,叮嘱小丫头千万看好灯烛熏炉之类,然后方回自己屋去。这黛玉阖着眼,听她语声低低、步伐细细,回想月余来自己得她一片温柔慈爱,全心呵护;又想起章回向来言语,处处关照细致、用心入微,不由得心绪满盈,神思飞逸,辗转翻覆,竟一个多时辰方才睡去,倒把旁边的紫鹃、青禾给惊着了。
原来她两人不知此中缘由,见黛玉多日来好睡,这一夜突然难眠,只当是白日劳累过了;偏黛玉又无其他动静,也不敢多问,轮流悄悄儿起身查看那九兰香,担忧挂怀,也熬了小半宿方得安睡。次日起来,黛玉便觉有异,心里度忖,就跟她两人笑着说:“白天虽人多,到底是姨祖母院里。且又没甚要紧东西。屋里只教留一两个嬷嬷、小丫头随时看着门便罢。你们几个只管放心乐去,也不必一定跟着我。”两人当时应了,到底随侍不肯稍离。其他无话。
却说因章太夫人吩咐,接下来几天,内院里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