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室的熔炼一直不曾停歇, 在爆竹声声的时候,铸剑室之中也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锤子砸落的声音,每一下敲击都在矫正着什么, 似乎也把铸剑师的某种信念灌注其中, 以硬生生一下又一下砸进去的暴烈方法, 让手中的重剑感受到那种力度之后的期盼。
刺啦插入水中, 阵阵白烟升腾而起,水中似有一团火,正在烈烈不休,想要刺破水面。
带出来的水花洒在炉子旁边儿, 一些白烟升腾成雾, 很快恢复干爽的台面之上,再次响起锤子的敲击声。
纪墨站在台前,一身短打,外面大雪隆冬,室内炎炎烈夏,汗水从额上流淌而下, 顺着眉梢从眼角滑落, 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面容上,一双黑眸紧紧盯着手中长剑, 专注的眼神之中含着挑剔, 要用千锤百炼来形成它的每一个微小的平整, 平而顺,顺而滑, 滑而薄, 薄而锐。
不, 不要那么锐。
重剑之锋, 不是靠那一抹薄光的锐利切割,而是靠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要重,即不可薄。
制作泥范的时候,纪墨曾经想过要在剑上留下一些花纹,可是后来想到了大巧不工,过分追求完美,反而会留下致命漏洞,巨阙,本身就是一把有缺的剑,既然如此,突出它的特点也是优点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加那些毫无实用的装饰,求全而不类。
若不能十全十美,那就如同维纳斯的断臂,因一种缺陷而成为人间最美。
——缺陷之美。
纪墨要做的就是突出这种美,然后让它的效用配得上这样的美。
之前的配方实验上,他已经反复思考过自己到底要铸造怎样的剑,模糊的概念随着材料的调整而逐渐清晰,不需要太亮,最好能够暗,如同黑夜的深沉,带着同样深沉的重量。
当它划下的时候,便是黑夜拉开序幕的时候,剑锋所向,都该看到那深沉黑夜之后的安静和绝望。
这是让敌人看到都会觉得心中一颤的重剑,没有人能够扛过一剑,无法正面取胜的长剑,它本身就是直来直去,堂堂正正,对所有的敌人,都需要正面攻击,只要正面攻击就可以了。
不必轻盈,不必灵巧,不必敏捷,除非敌人能够逃跑,否则,终究敌不过这一剑,这才是巨阙,堂皇之剑,端正之攻。
春日的花,那淡淡的黄色先于绿叶盛放的时候,长长的枝条随意自由地弯下,像是一座座拱桥,想要连通外部的自由空气的时候,铸剑室内的巨阙终于成形。
暗棕色,完全不起眼的皮质作为剑鞘,没有任何的珠宝作为剑鞘上的装饰,朴实无华,长剑出鞘,同样朴实无华,看不到任何锐利该有的光,暗色的剑刃看起来就好像不曾开刃一样。
纪姑姑双手持剑,很重,太沉,她又把剑放在了桌上,带着疤痕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缓慢地从剑脊划过宽大的剑面,落在剑刃之上,从侧面,指甲试了试,同样锋利,很好的剑。
“姑姑觉得如何?”
铸剑时候的专注,这时候都成了孩童取得成绩后的期待,期待着优秀的分数得到大人的认可和赞扬,期待着表扬的话语和欣喜的笑容,也许还要有些奖励?
“很好。”
纪姑姑并不吝啬这样的一句话,然而这一句话后却是再没有了旁的话,连同表情,也许那目中闪过的是肯定,但其他的,却是一个笑容都吝啬。
纪墨等了一会儿,确定就这一句之后,略显失望地把巨阙收好,“那我现在就带着白石去给孔师傅送去了?”
“去吧。”
纪姑姑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丫鬟去门房那里要出行的牛车,纪墨有点儿兴奋,不仅是因为马上要听到孔师傅的点评,还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园子,看到外面的世界。
纪墨特意换了一件衣服,披上大衣,坐上牛车的时候还有些好奇,然而,牛车就是敞篷的,四角的杆子上有一圈儿垂帘,垂得不多,就巴掌宽的花边儿,却刚好能够遮挡了车内人的容颜,最多只露出一个下巴还有坐着的全身。
对纪墨这样的个头来说,就能露出半张脸了——他又长高了些,看向外面,近处的还好,能够有个全貌,远处的就看不清了,看不清就先不要乱看好了,纪墨没忘记正事是什么,不急于欣赏街景,尽量端正头,只让眼珠子转动看个新鲜就可以了,保持一种端正的姿态。
白石坐在车子靠前的一侧,微微躬身的样子看起来就很累,但如同纪墨主动端正的姿态一样,这种姿态对他来说就是规矩,保护自己的规矩。
街上人来人往,多会留意看牛车一眼,纪墨想,这大概就跟人在路上看到高级跑车一样,这种情况下,车上坐着的人如同某种展示架,有一丁点儿不好就很容易被放大。
这是纪墨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也是第一次让“纪”姓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之中,纪墨兴奋之外也有点儿使命感,他要一丝不苟,把所有规矩都做足了,赢得人们的尊重,对他的尊重,对这个姓氏的尊重,以及,对他膝上长剑的尊重。
孔师傅也是铸剑世家,但他这个世家年头不久,连同院门都有些新,在一溜高门大户的门脸之中格外显眼。
车夫认得路,直接到了门口,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去报信了,不等车子停稳,大门就敞开了。
这是纪墨第一次来到孔师傅家,想着赵先生讲过几句的规矩,他下车之后就先对迎车的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