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里的熏天臭气像一盆冷水一样,把本来已经被打得意识模糊的婉妍,彻底给浇了个清醒。瞬间,后腰的巨痛就像一座山压在了婉妍身上,让婉妍只能伏在地上动弹不得,身旁两边的茅草都沾染上了她的血迹。
婉妍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腰是个什么情况,忽而一想自己的脏手摸到伤口只怕更不利于愈合,只得作罢,孤零零趴在马厩里感受着刻骨铭心的疼痛。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雷鸣越来越近,压迫感越来越强。
天呐……不会要下雨吧?!婉妍在心里哀嚎一声,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骤雨突降的声音。还没等婉妍反应,暴雨就轻松突破了马厩的本就稀稀疏疏聊胜于无的茅草屋顶,将趴着的婉妍狠狠拍在了地上。
我呸!你这个狗嘴!狗嘴!狗嘴!婉妍心里狠狠咒骂着自己的破嘴,忍不住狠狠打了几下自己的小嘴。
然而暴雨很快就浇得婉妍睁不开眼,身后的伤口被雨水一淋更是痛到无法自持。
婉妍只得挣扎着爬起了身子,拖着残破的身躯向马厩的角落半蹭半爬着挪动了过去,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简直狼狈至极。
婉妍冷得上下牙不住地打着颤,尽管紧紧抱住自己,却仍旧无法阻止冷风冰雨在自己身上攻城略地。婉妍自己的体温根本不足以温暖自己,伤口又无时不刻不在叫嚣着吸引婉妍的注意力,一时间婉妍除了在心里不住给自己打气,试图在精神上获得一丝安慰外,竟毫无他法。
我宣婉妍一生为……为民除害,尽忠职守,舍……舍小我为百姓,只身犯险闯入这乌烟瘴气的盘丝洞,与那牛眼妖婆斗智斗勇,同那许介爪牙大打出手。数次陷自身于危难而不顾,一心为铲除朝廷毒瘤、百姓梦魇而努力。啧啧啧,实在堪称一代忠臣义士啊!实在无愧于天神,无愧于陛下,无愧于百姓啊!真棒,我是真的棒……我这些事迹就应该全都记下来供后人瞻仰。
婉妍想着想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涕泪横***神世界顿时充盈非常,然而对极端贫瘠的物质世界而言……毫无用处。
从昨日起就粒米未进的婉妍,已经饿到没了知觉,只觉得自己气若游丝,渐渐连给自我价值升华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维持清醒都是勉强。
而这一切痛苦,都不及婉妍身后真真切切的剧痛难受千万分之一,冰凉的雨丝打在伤口上,再加之马棚里浑浊的空气腐化着伤口,就如同千万把小刀在腰间剐皮剜肉,一下一下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心口,痛得撕心裂肺。
随着体温的升高与失血量的增加,婉妍已经开始逐渐陷入昏迷。没了理智撑起十五岁女孩坚硬而骄傲的外壳,脆弱而柔软的心绪不由自主就摆脱了理智的束缚。
婉妍迷迷糊糊的眼神就赖在马厩的门上不肯走,将内心的期待展现得一览无余。
真的……撑不住了……蘅笠……蘅笠蘅笠蘅笠……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阴云似银甲列阵一般遮挡了日光,阴雨逼着天色晦暝地就好似末日将近一般,压抑得鸟儿都缩头不出。暴雨倾盆落下,淹没了晴空,淹没了日光,又似是要淹没了人间一般。
又是一天堪比酷刑的苦力劳动,蘅笠用昨日就已经溃烂的肩膀又扛了一整日的石块,搬运的每块石块上,都沾上了蘅笠肩膀的鲜血。
暴雨中,落在蘅笠身上的雨滴通过身体再滴落时,已然变成一滴滴血水。
这一滴滴的血混合着汗,在蘅笠的心上砸出一个个孔,心痛的程度让他忘却了身体的痛苦。
蘅笠自幼习武,身体素质相当出众,却仅仅只做了两天的河工,就已体无完肤,身心俱疲,更何况那些普通的河工。他们在一块块石头的重压下,在监工的鞭子下,不断地受伤、愈合、再受伤,一直重复着这魔咒一般的死循环,直到自己也做了这河堤中的一块石料。
明明江泉县每年征收的河工超过五百人,且连年征收,可这一段的河工只有寥寥几十人,剩下的人去了哪里,蘅笠想都不敢想。
蘅笠想起当初为自己起俗名“蘅笠”时,就是想做一顶能永恒为人间遮风挡雨的斗笠,此时想来,蘅笠顿觉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幼稚。
这哪里是人间,这天地间,不过是一片由一条条如草芥般卑微的芦苇构成的血色芦苇荡罢了。
所谓主宰人间长安的至高天神,无上圣尊,这顶由千千万万的芦苇杆的身体编成的斗笠,这顶凝聚了所有血色芦苇希望的斗笠,将自己的一生致力于以一己之力为人间遮风挡雨。
可他开始发现,这人间早已风雨连城,区区斗笠何足抵挡这****。
无上圣尊,不过是这人间最伟大,又最无能的笑话罢了。
蘅笠心中苦笑着自嘲道。
只要蘅笠动手,别说这十来个监工,就是整个蜀州,乃至全天权的监工都根本无法伤他分毫。可这些监工没了,马上就会又出来千千万万个监工再站出来鱼肉百姓。
蘅笠想着,只要朝廷的毒瘤还存在一日,百姓就会惨遭荼毒一日,就会生不如死一日。唯有肃清两大国的朝野,铲除这腐化了的根源,方能护得百姓世世长安。
蘅笠把肩上沾染着粘稠血液的石块卸了下来,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绷得更紧了一下,眼中坚毅的光芒似是一团星星之火,燎遍了十九岁少年眼中,仅有的一抹为自己而存的少年意气。
阴云将深夜之幕压向了山头,隐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