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写着五个字:你是驸马了。
这一道道目光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将宣奕团团包裹,让他无处遁逃。
面对这些目光,宣奕心里好慌,慌得一瞬间就丢掉了小少年所有成熟稳重的伪装。
那一刻,宣奕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被怒气冲冲的大人团团包围的小孩。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这浩瀚的陌生人群中,他唯一的亲人。
人海中,他一眼看到了她。
然而他却看见婉妍就如他一模一样,凄惶得让他差点认不出,只是那个最天不怕地不怕、生龙活虎的女孩。
那一刻,哪有什么绝世智勇,哪有什么傲人天资。
不过就只有两个被手里拿着戒尺的陌生人包围,身后连个可做靠山的大人都没有的孩子。
然后就是司礼监太监嘹亮的一声“宣,白泽宣氏子宣奕上殿觐见!”
宣奕愣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听到皇上宣自己觐见,然而已经麻木的心与大脑,却没有做出任何指令,就任由他那样呆坐着。
这时,不仅仅是广场上的众宾客,就是踏跺之上的皇亲贵胄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宣奕的身上。
那一刻,诺大的承明殿前,成百上千人,皆是在天权国举足轻重之人,他们全都看着那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无一人,出一声。
他们只当那小少年幸运傻了,听到皇令都敢一动也不动的少年。
这些眼神,有不解,有轻蔑,有催促,有替宣奕捏了一把汗,有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些目光一道道都有千斤重,轻易就能将宣奕的小世界压垮。
而宣奕的眼眶从内向外,缓缓泛起了一圈红色,他看着婉妍的眼神,就只有一句话:
宣婉妍,我想走了……我想回家了……
家里,还有人做了一桌子饭,等我呢。
然而婉妍能回答什么呢。
如果没有宣府、没有白泽一族,如果就只是她和宣奕两个人,婉妍早就冲向宣奕,拉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走。
哪怕这是皇宫禁苑,哪怕是重重精兵守卫,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是现在,她不能这样做,不能让宣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和白泽不惑港的一片圣洁为她的冲动买单。
就在兄妹两个在绝境中孤立无援时,在宣奕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宣奕就是心里一暖。
那是宣郢用风传来的,只有白泽族人可以听到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
对于一个掉进陌生人海,所有人都在强迫他做出不愿意的事情小孩来说,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是多么大的安慰。
然而,父亲的声音冷又冰,大失风度地怒问道:
宣奕!!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滚上来领旨!你还等什么呢!
……
宣奕的喉结动了动。
原来……父亲要说的是这个啊……
原来……父亲也是那些要逼死我的人中的一个啊…
宣奕心坎落了一滴血,但不知怎的,心中反而划过了一丝轻松。
也是了,好歹是皇上嫁女,陛下肯定早就和父亲说好了。
怪不得那日父亲那样震怒,饶是把我打死,也要绝了我的念头呢,原来是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下家啊。
宣奕心中胡乱想着,眼角的泪花中泛起了一丝嘲讽。
然而宣郢的怒吼还在耳边,就像是骇浪一般拍着宣奕的耳廓。
宣奕!你若是今日抗旨,宣府满门七十一人都要陪你死!白泽不惑港二百余族人都要陪你大乱!你就是成亲第二日死了都行!现在你给我立刻上来接旨!
宣郢越吼,宣奕反而越平静,就好像是爬上山顶的时候很害怕很紧张,但是真的站在悬崖边时,却反而心静了下来。
那一刻,上千道目光全都集中在宣奕身上,宣奕眼前,确实另一个人。
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
那样明媚的阳光,却都没有他怀中那人的笑容有温度。
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抱起来比小猫还轻。
她被泼了满身的脏水,又在深冬的杂物间冻了一整日,在宣奕的怀里抖得像筛子一样。
狼狈,太狼狈了,狼狈到宣奕都看不下去出手相助了。
她却努力仰着头,努力笑,努力想把脸上的污渍擦掉,却手比脸脏,越擦越脏。
她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她却笑着说:“少爷,我不冷,真的不冷。”
虽然所有的努力都让她显得愈加可怜巴巴,可她的笑容却让所有的不幸都显得那么苍白与荒唐。
那笑容很明烈,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宣誓:命运你这个狗杂种!你不是要碾死我吗!行啊,现在你碾碎我的身体了,但是你就是碾不死我的心!
我就是要抱着所有的悲惨肆无忌惮地活,肆无忌惮地笑!
你尽管堵死我所有的活路,我自有我自己的活法!
那笑容又很可怜。明明生活已经把她践踏在了泥淖中,永无翻身之日,然而仅仅是给了她一颗小小的糖,她用小脏手擦了擦小脏脸,把糖吃了进去,就满足不少。
那一天之前,宣奕以为人生就只有一种活法,因为在他的人生与周围所有人的人生中,都是那一种活法。
神族后裔,生来就天赋异禀,生来就要建功立业。
那是一个把宣奕死死困住,却又千方百计赶他走的世界。
那是一个明知道和自己截然不同,宣奕却要逼着自己,就是割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