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信步上楼,在一个堆满小鼓和彩旗的大屋子里,找到张老师。
张老师闻声看了她一眼,低头一边整理教具,一边说:“你来了。你妈妈想要你学笛子,我还能教你口琴、二胡、琵琶,手风琴也能凑合,哦,手风琴王红梅也会,她是你嫂子吧?”
沈梦昔点头说是。
张老师的头发有些长,一半已经变白,他的额角有一条疤痕,向后延伸到头发里,细看那处是不生头发的。耳边更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站着,显得整个人带着落拓。高度近视镜让他的眼睛变形凸了出来。当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的时候,眼珠就没什么焦距,看上去像个盲人,又像个孩子。
沈梦昔觉得,这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他目光纯净,信念坚定,即便当年遭受过不公平待遇,依然执着地将一腔热情奉献给了边疆,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沈梦昔到了四年二班第二天,张老师就问她,跳级后写作文是否有困难,并告诉她,已经跟鲁秀芝提过了指导》等刊物。还常常提醒她,不能骄傲,跳级了要更加努力等等。
张老师应该是十分想让沈梦昔学习琵琶,他戴好指甲,端坐椅上,给沈梦昔示范了一曲《高山流水》,他弹得十分投入,丝毫不受楼下舞曲的影响,沈梦昔也坐在一边认真地听。
张老师十指纤长,略显粗糙,按压弹拨却显得温柔而有力。
高山流水觅知音,这世间,酒肉朋友易得,灵魂知音难寻。沈梦昔孤独了几十年,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可以交流,她已经认可孤独是一种人生常态了。
张老师也是孤独的吧。
一曲结束,沈梦昔轻轻地起立鼓掌。
张老师抚摸着琵琶,怀念地说:“从前那个,比这个音色好,很可惜,让他们给砸了。”
声音很轻很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仿佛被砸的不是他自己的心爱之物。
沈梦昔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猜度,应该不止是砸乐器,还动手打他了吧。
“我先给你讲乐理,以后你再决定到底要学什么。”张老师放下琵琶,拿起了粉笔。
张老师从五线谱和节拍讲起,沈梦昔拿出自己带的笔记本,一一记录。
一小时后下课,张老师很欣慰,“齐宝珠同学,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就通。但是,你也不能放松,还得努力,知道吗?”
“知道了,张老师。”沈梦昔怀疑张老师的学生中,一定有个聪明而且容易骄傲的学生,不然他为何总是叮嘱她不要放松,不要自满呢。
“很好,你是个有宿慧的孩子。”张老师从窗边桌上端起一个罐头瓶,喝了口水,笑着说,“回家去吧,下周还是这个时间来。”
“老师再见!”沈梦昔把日记本收好,背起小挎包。
门口一个小姑娘轻轻敲门,居然是育红班的同学袁建新,从一年级起,她们就不在一个班级了,但也经常在校园碰面。
她见到沈梦昔也惊讶了一下,但只是上下扫了一眼她的新衣服,翻了个白眼,就错身走过了。
沈梦昔回头看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布袋,看样子是一把琵琶,原来也是来跟张老师学习乐器的,沈梦昔笑了一下,下了楼。
楼下舞厅里人更多了,舞池里摩肩接踵,周围还坐着许多人。当下的曲子是快三,节奏很好,满屋子相拥的舞者,个个喜气洋洋,颠颠地满屋子转圈,看得人头晕。
棚顶一个大球闪着光怪陆离的光,旋转着,照得人面目诡异。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的八十年代,还没有更好的方式让压抑多年的人们宣泄一腔热情,沈梦昔扳着指头数了一下,游戏机、电脑、网吧、ktv、广场舞陆续都会出现。
齐卫明居然还在舞厅里。
沈梦昔走过去,到王红梅身边,“二嫂!”
没听到,又扯扯她。
“哟,宝珠!”王红梅一边拉琴,一边大声说。
“嗯,我下课了,我带卫明去我家吃饭,你看是你去接他,还是让他自己回家?”
“啊,哦,自己回吧!”王红梅左右转头找到自己儿子,言简意赅地说完,又继续欢快地弹奏起手风琴。
沈梦昔冲齐卫明招手,朝门外走去,齐卫明不大愿意地跟上,“啥事啊?”
这小子在外面从来不喊她老姑。
“你妈让你上我家吃饭去,赶紧走吧!”
齐卫明回头看看母亲,王红梅冲他一扬头,齐卫明叹口气朝门外走去。
第二周,沈梦昔又遇到了袁建新,原来,她已经跟着张老师学了半年琵琶,进步也挺快,她的琵琶是她妈妈托人从上海买的,花光了家中积蓄。
从尚静那得知,袁建新的父亲是知青,在她出生那年考上大学,再没有回来过。她妈妈带着她一直没有再嫁,她妈妈十分要强,对袁建新要求也十分严格,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别的孩子上育红班她也让袁建新去上,别的孩子学乐器,她也让袁建新去学,说实话,听说沈梦昔跳级时,她也动过让袁建新跳级的念头。
沈梦昔还记得当年,半个白面饼和黑面豆包的事情,由此可见袁建新的妈妈自尊心极强,已到了过分刻薄的地步。
袁建新像是护着命一样的时刻抱着那把琵琶,沈梦昔从没想过去碰她的乐器,她对二胡产生了一点兴趣,决定跟张老师学二胡。
张老师有些遗憾,但是也没说什么。鲁秀芝十分不喜欢,她联想到了瞎子阿炳。
沈梦昔却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