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一生杀人无数,对生死早已麻木,若是厮杀,哪怕独自面对一百个人,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但是此时此刻,他觉得心头毛然然。
那种从骨子冒起来的怕,不是凭狠劲就能化去的。
他很想热血一把,用手里的刀子冲过去割断对面鸟铳手的喉咙,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
还没跑到一半,就会被乱枪打死。
杨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兄长的尸体就在脚下。
远处,戏台子底下,咿咿呀呀的唱腔声中,蓝幽幽的面具将黑色的铁人衬托得无比诡异,那把宛如死神镰刀的倭刀,高高地举在空中,随时可能再次劈下。
劈下,就代表狂放暴雨猛袭而来。
“大伙儿冲过去,杀了他们!”杨七声嘶力竭地叫着,脚下却悄悄地朝后缩,把自己挤进了后面不明所以而继续朝前涌动的人流中:“我们人多,怕他个鸟!”
“冲啊!杀了他们!”
虽然有很多前头的人在拼命朝后退,但哪里抵得住后来的人潮那狂乱的热情,他们听到了密集的枪声,但黑夜里看不清怎么回事,自然无所畏惧。
前头的人死命往后退,后面的人拼命朝前冲,于是彼此冲撞,相互挤压,挤到了就踩踏。
铁面武士冰冷的眸子在铁面具下散发着冷酷的光泽,他的刀带着闪亮的弧线,再次下劈。
第三轮枪响,铅弹横飞。
紧接着,第四轮,第五轮。
五轮枪响之后,第一轮开枪的玄甲兵,再次站到了第一排。
五百人的队列保持得很整齐,每百人为一横队,横队里每人间隔两步,纵队间距离同样两步,丝毫不会影响彼此间的操作。
队列端头的武士没有再举起手里的倭刀,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正面已经没有活人,海盗的尸体堆积如山,从第四轮枪击开始,死者中弹的部位已经从前胸换到了后背-----这些死心眼的海盗终于发现不对,开始全体逃跑了。
玄甲军没有动,继续保持着完整的队形,黑色的甲叶在硝烟里发着幽暗的光,像一群恐怖的甲虫,静静地等着猎物上门。
郑芝龙等人亲眼目击了这一幕,对大规模火器的威力,有了无比直观的认识。
“太厉害了。”郑芝豹吞了一口口水:“那么多人……比倭人多出好几倍的人,就这么被打残了,太厉害了!”
“并不仅仅是倭人厉害,而是地形等因素叠加的结果。”郑芝龙抬起头,望望远方鸡笼山上隐在夜色里而看不见的炮台:“瓶口一样的地形,鸟铳齐射的威力,突然的埋伏,都是原因。”
他把苗刀拿起来,指着溃退的海盗厉声道:“接下来该我们上了,鸡笼团练费了这么多粮食军饷,只为今夜杀敌!兄弟们,我们可不能被倭人比下去,上啊!杀他个落花流水!”
郑芝豹应声而动,近两人高的薙刀向前一指,人就跟着刀光爆闪出去,在他身后,大队的鸡笼团练蜂拥而上,手持长柄薙刀,呐喊着朝杨七等人逃遁的方向追杀而去。
一千五百人的团练,以及鸡笼所有能拿武器的男丁,都隐藏在城中心这片空地的四周街道小巷中,他们熟悉地理,知道哪条巷子通往何处,当枪声一停,郑芝龙的喊杀令一下,他们就冲了出去。
保卫家园的动力,使这些从大明逃来的老百姓爆发出惊人的勇气,无须动员,甚至拿着制作的简陋兵器,就能怒火滔天的追砍海盗。
玄甲军的倭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丝毫没有动,他们作用是镇场面的中坚,不可擅动。
郑芝龙领着几十个人,坠在团练的后面,他是督阵监军,头一回上战场的团丁,难保不会有个别逃兵,督阵队必须发挥作用。
只见他拎着刀,杀气腾腾地走在街上,血流成河的黄土街面被血染成暗红色,他的鞋底就从被鸟铳打死的尸体上跨过,循着喊杀声步步赶去。
里面的人想逃出来,外面的人却想冲进去。
诸彩佬正兴冲冲地随着人流朝城中心猛冲,噼里啪啦的枪响时,他还以为是在放鞭炮。
“好你个聂魔头,躲在里头看戏不说,居然还敢放鞭炮庆祝,爷爷来替你放!”他大笑起来。
不过没笑多久,迎面就冲来大批狼奔豚突的人群,就算诸彩佬人高马大体壮如牛,也被折返狂奔的人撞得差点摔倒。
他怒了,一把揪住这没长眼睛的家伙。
“跑什么跑?你他妈……”几句脏话脱口而出,他突然骂不下去了,因为发现这人居然是杨七。
浑身血淋淋的杨七失魂落魄,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跟诸彩佬大眼瞪小眼地盯了几秒钟后,一把撒开诸彩佬拉着自己的手,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再跑。
“.……”诸彩佬几乎傻了,他头回见到像丧家之犬一样的杨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