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她人还没坐定就听说师潇羽要去九嶷山时,她那颗刚刚放下来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她一再劝说,殷勤挽留,可师潇羽心意已决。
沈无烟一声长吁一声短叹,只得将腹中万般言语化作一声保重,言简意赅,却情深意长。
她本就是一个口拙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总不及真实意思的十分之一,为此她也深深地感到懊恼与惆怅,久而久之,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和师潇羽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变成那个坦率无隐的女子,爽朗的笑声就像一场空山新雨一样能将夏日午后沉闷湿浊的空气彻底洗尽。
不过近来师潇羽也隐约感觉到,她的笑声比以前矜持了许多,那两行好不容易被世俗审美浸染得白白净净的牙齿,也优雅地消失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泠泠细雨之中。
在世人眼里,沈无烟出身不好,有多不好世上但凡穿鞋的人家都不会娶这样没脸面的女人回家。
沈无烟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渔夫,每天起早贪黑地出没风波里,但依旧无法填饱家里几口人的肚子。贫穷的家境、低贱的身份,让沈无烟过了摽梅之年还没有人家上门提亲。
当年若不是因为在太湖边救了醉酒后失足落水的柳彦卿,她也不会有幸嫁于柳云辞。但是在别人眼里的“幸运”于她,却是一生的“不幸”。
入门之后,柳云辞一直嫌其貌丑无盐,称她做“无颜嫫母”。从来不肯踏足她房门一步,也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不过早年浪里来水里去的太湖打渔生活早就锻炼了她的意志,也磨练了她的韧性,所以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丈夫的关爱,在师潇羽的帮助下,她慢慢地走近眼前的丈夫,也慢慢远离了初时的自己。
眼前的沈无烟较彼时的她,简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可依旧得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多看一眼。
柳彦卿虽生犹死,向平之愿一了,便信舟而去,将门中的一众大小事务一股脑儿全扔给了儿子柳云辞,自己则如行尸走肉一般独自生活在太湖边的竹栖谷。
朝携轻棹穿云去,暮背寒塘戴月回。以黄鹄白鸥为伴,以蓼岸风汀为家,扣舷啸歌,泛舟太湖,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悠游余生,乐哉快哉。
而他的儿子柳云辞却没有这样的逍遥自在。
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自负东南之宝尽归其一人矣,无奈自己一腔青云之志,却被父亲残忍地一刀斩断。柳云辞一辈子都会记得,在柳家祠堂中,父亲强迫自己发下重誓:此生此世既不涉足功名,也不与仕宦之人相交。
仕途无望,柳云辞愤怒、郁闷;婚姻不幸,柳云辞忧伤、苦闷。
每次看到他这个身份卑贱、才貌两亏的妻子,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耻辱与卑贱,令他恶心,令他发疯他只能寄身酒肉,醉意芳丛,让这些腐肠之药、伐性之斧,麻木自己的神经,消磨自己的意志,在虚幻的世界中沉沦下去。
在世人鄙夷和嘲讽的目光中,这个曾经的大好青年已经堕落为了泥猪癞狗,再无希望可言。
而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泰然自若地躺在冰凉如水的大街上,尽情享受着人们的白眼和哂笑,听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在自己的耳边聒噪地密集起来又渐渐地冷漠地散去,他无动于衷,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直到最后,似乎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阴沉着脸,恼怒地朝他啐了一口。瞬时间,冷冷的冰雨如浇似泼般倾泄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呢,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怡然自得地张了张嘴巴,任由那污浊的雨水冲刷着自己又干又涩的喉头,也冲刷着举头三尺的那一柄红色油纸伞。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凄风苦雨。
风雨飘摇的时节,没有人与她风雨同舟,只有她自己一人苦苦支撑。
因为这是柳彦卿的重托,她义不容辞,他可以选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而她却不可以。
因为她是柳云辞的妻子,她责无旁贷,他可以选择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她却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