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林,一介酸儒,迂腐不堪,却又有几分可笑而可敬的傲骨,柳云辞并不厌恶他,甚至还有一丝喜欢——当然,三爷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但要他放下自己的身段向这么一个误解自己又极端厌恶自己的人再献殷勤,那是绝不可能的——三爷可是要面子的,拿自己的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那得多不要脸啊!不可以!决不可以!
邓林嗤之以鼻,却又停下脚步来回道:“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三爷空谷幽兰,在下茅坑臭草。你我云泥异路,自不必再见。”
柳云辞冷冷一笑,那张清秀如玉的面孔蓦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呵呵,窃玉偷香,诚然不足为人道;不过贤弟墙角窃听、门下偷窥,又何以见得光明磊落了呢?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
邓林瞿然回身,又气又恼,张着口想辩解几句,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偏偏柳云辞那双妙传主人意的明眸之中泛起的一丝冷蔑,又恰如其分地在邓林回望之时毫无保留地涌向了他邓林。邓林猝不及防,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似被人狠狠地赏了个耳光。
柳云辞说完,拂袖而去。那脚步轻灵,疾行如风,身后却纤尘不起、履地无声,那傲然矫首的姿态,那飘然纵逸的衣带,那幽香不绝的团扇,俱是那般恣意潇洒,无不释放着勾魂摄魄的无穷魅力。
邓林望尘莫及,只好恨恨地骂道:“好你个柳长卿!”柳云辞扬起手中的团扇摆了两下,没再回头看他,只有那扇面上的美人多情地朝他回眸一笑,算是作别。
直至柳云辞的身影完全隐没,他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吴六爷问道:“掌柜的,这二十斤酒,你可记好了?”
“记好了。”吴老六亦笑眯眯地答道。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大眼对小眼,俱是一样的心眼儿。
是日,邓林和杯莫停等杏娘她们归来,一直到日暮时分才见二人归来。见着杏娘二人一脸失落和惆怅,二人便已猜得八分结果。杏娘无甚心情闲聊,便即回房休息去了。
小缃趁着杏娘休息的片刻,偷溜出来,将二人在祁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杯莫停和邓林,又讨了几杯酒下肚。
邓林听得既是惋惜又是忧心,杯莫停默然无语也没有再饮酒,没多久便起身告辞了,好似有什么急事催着他离去。
邓林见众人都无甚兴致,便不再挽留,亲自送杯莫停出去。路上,又向杯莫停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玄木令”和“檀木令”,杯莫停只说是吴酒家的独门令牌,轻易不示于人前,故而他也并不清楚其中底细。
邓林目送杯莫停离去,见其身形魁梧粗壮,然其终年嗜酒,难免有些潦倒之色,但其行路敏捷,步伐矫健,虽不及柳云辞那般轻灵,却似乎也不输姑苏祁家祁穆飞。
饮了一下午酒的邓林,彼时还意气风发地与柳云辞唇枪舌战,此刻倒有些醺醺然。
泠风飘过,不禁打了个寒战,邓林瑟缩着将下颔埋进了紧紧交叠的双臂间,忽而闻到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差点将这花了一下午才灌饱的名贵好酒都喷涌而出。邓林强自将那翻涌在喉间的酸水硬是吞咽了回去,怅怅然退回到屋里。
经过柜台处,吴掌柜一如往常地躲在柜台后面算着他那捆似乎永远都厘不清的账本,忽而抬头瞥见邓林,他礼貌地道了声“邓公子”,邓林回之以一笑。
他本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觑着吴老六专注于账本,一副无暇也无心与之交谈的样子,他心绪黯然地独自回屋去了。
躺在床上,呆呆地对着天花板,忽然他又想着柳云辞的那一番话,不觉有些气恼,想找人倾吐,但此刻杏娘和小缃都正在愁闷之中,诚非闲话道苦的佳侣。是而,邓林只好无聊地埋头哄自己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之间他见着柳云辞与自己醉入仙踪,巧遇神女;忽而又见着柳云辞一脸轻蔑地讥笑自己落魄穷酸;忽而又见着柳云辞与自己酣然畅饮、畅述情怀。
置身其中,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心旷神怡,那般的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