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他亲自尚书,岂会不明白他出师未捷的失落,不懂他身怀凌云志,却被强压地底泥的抑郁?
他就是心痛。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
韩家郎君同样也不错,只是他的运势更好,皇帝不会因为他的家世对他防备。
左相心里明白,儿子之所以被冷落,哪怕有他帮衬,也还是最能做清水职位是为了什么。
他很想帮儿子,却也明白,若没有万全之策,他若是退下来,等待他们的不会是前程似锦的大路,而是不动也对跌落的深渊。
顾晟和袁宝儿,左相深知两人本性,不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
且顾晟的权柄已经被皇帝分散,真到了那天,他若是聪明,就不会做什么。
左相真正提防的是右相。
两人公事多年,对双方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
右相面上瞧着乐呵呵,其实最是睚眦必报,这些年来,他被自己压得太狠,半点抬头的机会都没有。
他面上不说,心里却是恨极了的。
别看他见天看着自己笑嘻嘻,半点脾气没有,若有点自己卸了任,头一个要他死的就是右相。
陛下一天天长大,左相的危机感也越来越强。
虽然以前没有先例,但根据前朝的例子,皇帝长到大婚或者及冠,辅政大臣便要还政。
左相自觉自己并不恋权,若没有家人牵绊,他早就挥挥衣袖,半点眷恋都不带有的把权利交还给皇帝。
奈何儿子尚且稚嫩,还不是老奸巨猾的右相的对手,顾晟也已经权利移交,右相跟他虽有冲突,但他家中女儿跟皇帝关系匪浅,袁宝儿与皇帝更是非同一般,便是右相心生记恨,也不会拿他们一家子怎么样。
这事是明摆着的,所以左相根本就没考虑过跟他联合。
拉拢不成,他也就只能硬扛着,哪怕明知道挡着儿子的前途,明知道儿子郁郁,他也不敢高风亮节,更不敢把家人都送到铡刀底下走一圈。
“他近来心情如何?”
左相语调转软,低声道。
“我瞧着挺好,”管家道:“这些天我过去送吃食,见他捡了之前的书,我趁着他没留意偷偷看了眼,上面多了好些批注,我也瞧不明白,就是觉得写得特别规整,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
左相终于露出笑模样,“他能振作起来就好。”
自家儿子喜欢看书,多年的习惯哪里是朝夕就能改的。
只要他肯看书,肯静下心来,左相就放心了。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走远。
管事实在听不见什么,便悄声走了。
傍晚,管事很小心的过,见他放下饭还不走,便道:“是有什么事?”
管事嗯了声,很小声的道:“老爷和管家说起郎君。”
小郎君抬起头。
管事把自己听到的转述一遍,小郎君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的冷笑。
“他就希望我成个书呆子吧。”
管事忙垂下眼,噤若寒蝉。
小郎君收回讥嘲,淡淡的看着书卷道:“以后这事不必再与我说。”
管事忙点头,想要溜。
小郎君道:“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之前的失误?”
管事一梗,脚都不敢挪。
小郎君道:“念在你送来的崖蜜,这顿打先记下,跟里面的人说,都谨慎些,现在还不是时候。”
管事忙点头,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吩咐,忙不迭的走了。
小郎君等他出门才抬起眼,眼里闪过一抹冷色。
夜半,他打开窗子,摸出一根竹哨。
吹了两下,他便放下,静静的看着头顶的明月。
月光皎洁,和风习习,一切都那么宁静美好。
然而,在这美好之下,却藏着恶心至极的脏污和恶垢。
这个国度,自上而下遍布这些恶心至极的背后交易。
那些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的学子,头悬梁锥刺股的钻研,都是白费。
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哪怕再有才学,也只会被弃如敝履,根本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
这个国度已经腐朽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毁灭才是最好的出路。
小郎君轻轻吐了口气,遥遥见到一抹黑影穿过云雾,如电一般的落下来。
他微微侧身,把窗台让给小儿巴掌大小的灰色小鸟。
小鸟半点也不怕生,见到人还伸伸脚,灵活的上下跳了跳。
小郎君站在一旁等着,等到它站得舒坦了,才肯伸出脚来。
小郎君打开它腿上的小竹节,拿出来个跟针一般粗细,卷得紧紧的娟布来。
展开来,露出密密麻麻的字来。
小郎君不自觉的撇了下嘴,略过那笔没法见人的字,看起内容。
他看得很快,只两息就看完了。
他把薄绢凑到烛台边,烧了个干净,才抓了把谷子,送到小鸟跟前。
小鸟似乎不饿,只啄了两下,便不吃了,只用黑豆一眼的眼睛盯着小郎君。
小郎君微微的笑,从书架上取出薄绢,快速书写起来。
一刻钟之后,小鸟冲入云霄,很快跟夜色混为一体。
小郎君仰望着天际,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再忍忍,马上就可以呼吸新鲜清新的空气了,那些散发恶臭的家伙很快都会消失了。
左相从院外经过,瞧见他背着手,背脊挺直的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