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掌柜为自己所说的这句话悔恨了很多年。
江陵吃完饭便骑马回到了林家大宅。
此时的林家大宅已经关了大门和角门, 只留下大门上方的两只大灯笼随着晚风轻轻晃动着照亮门前的驻马地。林家的守门人十分聪明, 按着一年四季的寒温算好灯笼里蜡烛该有的长度, 于是林家大宅门前的灯笼总会在堪堪到了天明时分燃尽蜡烛熄灭,迎来日光。
林大伯见是江陵回来,眉开眼笑地跑来开门, 因见有马, 遂开了大门,江陵照例下马打个招呼方重又上马,直到有人来接了马, 方回了院子。
院子里只有四明五常六安在,她想也没想就去了二进正院。
林展鹏一见她便道:“你回来得正好,明日随我去龙游溪口镇。”
江陵一怔, 林展鹏解释道:“前日我们在江家门前遇到的傅家小公子你还记得吗?他的父亲、傅家的家主昨日病逝了,虽与咱们家并不亲密,然金龙衢商户俱同气连枝, 都会去吊唁。你自来衢,从未去过溪口, 那里不逊于衢州龙游, 是个极大的商业中心, 你素来喜观民生,顺便去看一看也好。”看了她一眼,叮嘱道;“收拾几件衣裳, 我们住一宿才回来。”
江陵怔怔地点了点头, 林忠明含笑问:“金华那边一切可顺利?”
江陵又点点头:“钱庄态度极好, 既手续完备,一天多便走了程序下来,办得很是顺利。银子会分三批转到咱们的账上,按二少爷之前的意思,第三批银子便直接转到京城去了。”
林展鹏看着林忠明,解释道:“京城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银子,既抵贷的银子是够的,便直接拨去京城了。”林忠明笑道:“你做的极好,以后不必事事请示于我啦。”
林展鹏一笑:“这不是都在嘛。再说银子数量这般大,家里总要都知道比较好,万一阿爷问起来,我要是不在,阿爹可以回复。”
林忠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阿爷啊,是信重你的,只是总担心你太过忠厚而已。”
林展鹏不欲背后议论长辈是非,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却也不想多掩饰什么,只笑了笑:“阿爹你知道我的意思。”林忠明无奈一笑,两父子相视,莫逆于心。
江陵本来看惯了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傅平来,又想起江宣,一时控制不住,思绪荡了开去。
若是,若是阿爹还在,阿爹与自己,定然也是这般莫逆,这般只需一个眼神便会然于心罢?那么傅笙与他的阿爹呢?小时候傅伯伯说过,他最疼爱傅笙,不仅仅是因为傅笙是幼子,而且是最像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阿爹抱着自己,傅伯伯抱着傅家哥哥,两个大人面对面不带重样儿地夸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自己和傅家哥哥就嘻嘻笑着互相扑来扑去捉对方的手来玩。
直把太太和伯娘笑得不成样子。
如今。
什么叫人生如白驹过隙,什么叫翻天覆地,什么叫沧海桑田。
江陵望向窗外,不自觉地笑了笑,笑容竟是苦涩的、悲哀的。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脸上,格外惊心。
林展鹏看到了这个笑容,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不由心中暗叹,走过去温和地道:“林哥儿,你这三天奔泊也是极累了,回去早些歇着吧。我们稍晚些出发,你明日可以睡晚些起来。”
江陵瞬间回过神来,那点飘荡出去的思绪立刻回拢收紧,沉入脑海深处,再也不露分毫,她点头道:“好的,那我走了。大老爷和二少爷也早些歇息。”
她转身离开。林展鹏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这一夜江陵睡得并不好。
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全是儿时事,她笑闹、奔跑、耍赖、撒娇,一如既往地腻在阿爹怀里要这要那,阿爹笑眯眯地甚么都依着她,太太也笑眯眯地甚么都给她。她开心极了,快活极了,和小伙伴们玩得满身大汗也没人来捉了她去洗漱,傅家哥哥也在,许家哥哥也在,章家姐姐也在,胡家兄弟也在……他们都在,傅伯伯大声道:“笙哥儿你看着陵姐儿啊,别叫她摔了!”
那种极致的快乐开心不知为什么到后来竟让她小小的心里有些不安,她挥挥手,似乎把那点不安挥走了,却玩得更闹了,笑得更欢了。
仿佛再不声嘶力竭地尽兴到头,以后就会没有了。
笑闹声渐渐地越来越远,阿爹、太太、傅伯伯、傅家哥哥、许家哥哥……他们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远,他们向她招着手,江陵张着小手笑着追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江陵想叫:等等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迈不开步子。
他们在不远处笑闹,声音依稀,却把自己留在了原处。
不,不,不,他们不会这样的。不,不,不,不要再撇下囡囡。
为什么是“再”?她茫然地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头。
江陵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窗外的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半空,月光明亮地洒了一地。
不远处的笑闹声隐隐的、时断时续地传来,江陵朦胧间皱起眉头,她晃了晃头,捏了一下手臂,还是能听见。这不是梦境,是真的有人在放声笑闹。是谁?
林家大宅入夜后一向安静,并不许丫头小厮到处走动,连花园子都不允许去的,只生怕出事。江陵起身穿上衣裳,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到笑闹声渐近,院门被猛然踢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