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喜妆容,一张素颜美的明丽无双。
眉宇之间透着张扬,女子惯有的低眉和隐忍在她脸上看不到分毫。
父亲过世,母亲心底悲痛,可是母亲身上的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与往昔并无差别。
薛翎的眼中浮出一丝泪意。
眼前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蒋悦。
母亲性子与其他的女子孑然不同,母亲不喜欢蒋氏这样的称呼,即便称呼父亲的时候,也从不会像其他的婶婶那样,称呼夫君或是老爷。
母亲一直特立独行的直呼父亲的名字,高兴地时候,就唤名字,不高兴的时候就连名带姓的。
薛翎从小就知道,母亲在整个家族之中一直都是叛逆一般的存在。
蒋家在巫医世家之中排行第二。
故而母亲虽然行事乖张,又有父亲从中周旋,薛家到底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种矛盾在父亲过世之后,便彻底爆发。
前一世,这种矛盾她没法化解,所以母亲早早过世。
今生,即便可以化解,她也不愿。
她不愿委屈母亲来化解这矛盾。
父亲可以护的母亲。
她一样可以。
而且会做的更好。
薛翎微微的甩了甩头,把脑海里的一切思绪都抛之脑后。
人生一世,最紧要的只有这么几个人了。
母亲在,这个家就还在。
眸光里透着希望,她喊了一声阿娘。
一抹极淡极淡的光亮从眼底晕开。
蒋氏看见一双女儿,怔了怔。很快就回过神来,蹙起了眉头,声音依旧响亮,只是细细听来,到底有一种强撑着的坚强。
“这一身的雪是哪里来的?快过来,我看看?”
说着就拉了薛翎过去,替她拍去身上的残雪。
然后仔细的交代了起来,“明日你祖母就会过来主持大局,过了这几日,等你爹爹安葬过后,我们就会回家,家里规矩多,终究是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在了,阿翎已经十三岁了,等守完孝就十六了。”说着长叹一声,“十六岁啊,”
这一声长叹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母亲这般的神情,从前的薛翎会以为母亲是为她的婚事担忧。
却不知晓,隐藏在这感叹之后,是一个母亲不能陪伴女儿长大,不能亲眼看见女儿出嫁的遗憾。
母亲,应该是猜到自己的命运了吧。
薛翎泛起一丝心疼。
她还记得前一世那时候,她沉浸在丧父之痛之中,并不曾注意到母亲话语之中的反常。
没曾想,短短几日,先后失去至亲。
现在想想,她最怀恋的依旧是在父母身边那些安宁自在的日子。
薛翎握住了母亲的手,又唤了一声阿娘。
蒋悦微微的轻叹一声,“阿翎,别担心。你和燕儿是薛家的嫡女,没人敢拿你们怎么样的。”
薛翎暗暗地叹了一声,母亲比她想的更通透,薛家的一切,母亲也早就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蒋悦一反常态,对着薛翎细细的交代,带着一股子交代后事的无奈。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不同于平常的神色,有一种近乎于妥协的淡然。
薛翎隐去所有的心思,扬起一张脸来,一语双关的问道,“阿娘为何这般仔细交待,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蒋悦只是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底气不足的说道,“自然要一起回去,那也是我的家,阿翎,这世道对于女子的苛刻,我已经看透了,既然改变不了命运,我只是希望你和燕儿能像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过一些最平凡的日子。”
嫁人生子。
薛翎并不认同,她对自己下的这咒术,自然没想过成婚生子。
不过,
薛翎的视线落在了妹妹身上,既然是母亲的期望,那就让妹妹来完成吧。
蒋悦的声音轻悠悠的,“阿翎,燕儿,你们以后遇事可以学着转圜,不可太过于执着。”
这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薛翎几乎可以肯定母亲话中透着的自责难以掩饰。
自责是一种很难纾解的情绪,没有人比她更懂。
前一世,妹妹的死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那时候,她不再反抗,安心赴死。
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一股不甘心却又将她拉了回来。
死过一次的她,比谁都更能明白,活着的意义。
活着便有期望。
而死,注定了只是一种失败的体现。
“阿娘,”薛翎在心底思索着措辞,说道,“女儿昨日读书,读到一篇文,阿娘可能替我解答一二?”
蒋悦摆了摆手,“我诗文不佳,你问我这个,等于对牛弹琴,若是你爹爹再世的话,”
薛翎怕勾起母亲的忧思,连忙伸手拉了拉蒋悦的衣袖,打断了母亲没说完的话,“除了阿娘,我也无人可问,我念念看,兴许阿娘懂呢?”
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叫蒋悦心里一软,“你先念念看,我若是不懂,可以去替你查一查。”
薛翎轻轻的念叨,“臣以险悻,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薛翎十三岁,声音本该带着少女的清脆。
可是一字一句,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