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在深夜惊醒, 手脚冰凉,后背冷汗涔涔, 耳边还回荡着殷氏女的轻语:王后,这个牢笼美吗?

寝宫一片黑暗静寂,值夜女官睡在不远处呼吸轻细, 魏秀垂着脑袋坐在榻上,头晕目眩。

那些字眼如同梦呓般轻飘虚渺, 却又能被清晰辨识,如同冰块一般砸落在她的神经中, 随着寒意的发散也带出一些过电般的战栗。

思绪一片混乱, 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攒紧,血肉被挤压的痛楚如巨石般压在腹腔中,她一时不能领会那个女人所说,究竟指的是温皇后所在的囹圄, 还是她所置身的宫室, 又或者自己——魏秀自己所处的位置?

不, 若说牢笼的话, 她怎么会认为自己身在的万人之上的王座是牢笼呢!

魏秀死死咬住牙齿,被汗濡湿的单衣很快就森冷透骨起来,乌黑的长发披落在单薄的衣裳上,却不能带来丝毫的暖意, 她悄无声息地躺倒在床榻上, 以被裹身, 再度闭上眼试图平复下心情, 但是满脑子都是那一个眼神,幽深的寂冷的、却仿佛有青萤般燃烧的眸子,那种魔魅般牵引出诱惑的光火,就如同她的声音般叫人无处躲避。

她猛然张大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宫室的高梁。

王上今日又未踏足后宫,当然也未去寻殷氏女——大概确实得到重要紧急的情报,朝堂内诸部官员的议会更为密集,所有的军储与物质都在收束调集,这一番对中州越发频繁的动作,显示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王上事务加身因此无暇他顾也是正理。

一方面魏秀觉得一切都没有脱离她的认识,就算殷氏女叫王上再爱惜,也抵不过他对于皇图霸业的追求,放在心尖上宠爱的人到底也只是权力的附属品;一方面又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那样美丽的人也不过一个牺牲品,又何须在意她身上阴郁轻慢、冷漠以对的气质呢,被放进金笼的雀鸟还指望着它能快乐自在无拘无束地歌唱吗?

魏秀忽然也不想去纠结所谓殷氏女“弑夫”的真相了,这样的女人,纵然拿起屠刀,又怎会是出于自我的恶意?

北境本就不是她的认知所涉及的所在,她所听闻的人真正是那些人本身么,她又如何知道哪些人就该死哪些人不该死呢,更何况,单氏的世子是何等的强者,单世昌征战北境克敌制胜多年,两相比对,被逼到绝境的人难道不该是女人?

魏秀没法无视胸腔中积郁的酸楚,她知道这是嫉妒,她嫉妒殷氏女与众不同的容貌与性情,她嫉妒她曾在笼外自由地飞翔歌唱,她嫉妒她能得到王上那般奢侈的爱惜与疼宠,可是放在眼前的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琉璃,多么华美又脆弱的宝器,就算是她对于此间一切无差别的排斥与漠视都显得格外新奇而美丽,多年来魏秀思王上所思,想王上所想,也能理解他因何会对她寄予感情的理由——这样的存在,纵使是她,也控制不住想将如此稀奇之物捧在掌心,叫她婉转啼鸣,叫她翩然起舞。

乱七八糟的思绪并没有叫她纷杂的大脑清晰一些,反而叫心胸像是被更重的石块压实一般,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想到她所见到的殷氏女之子,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想起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执掌宫权所面对的杂事,连血液都像是停滞下来,叫她身体僵硬,黑暗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再度入睡的,可是在意识恍惚朦朦胧胧之际,她满脑子还是殷氏女直视着她的眼睛时所说的一句。

‘王后,这个牢笼美吗?’

*

千叶立在阿雨的摇篮前,静静地注视了他很久。

说不出有什么感觉,或者说,她的心胸依然静得毫无波澜,这孩子的哭笑玩闹都无法引动她任何心绪,就好像曾怀胎时那些揣着它挣扎的痛楚也在不断淡化,仿佛曾经对于它的所有悸动都随着单世昌的离去而荡然无存。

大概她就是这样冷酷的人,就因为这孩子的存在于她来说已经失却了最初时的意义,所以她便无法再给予他除了生命之外的多余关注。

她坐回到榻上,慢慢回想着温皇后的眼神,心中却并非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时看到温皇后的反应,她就知道她的小名果然非殷夫人所取,是了,“殷氏女”本来就是一个谎言,她既然是成帝与温皇后之女,那么这小名的来源其实是温皇后,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事实。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等阴差阳错、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她完全不想再去计较;就算知晓了自己其实是皇女,她也不会将此当做筹码亦或是杀手锏,若说为保命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她绝不会依仗着它行事,因为她不可能撕下这层殷氏女的外衣,她需要以殷和的身份去祸乱天下,去杀死任何站在她对面之人,甚至去将成帝拉下皇座。

温皇后看到她的时候更多的是释然,一种温柔的释怀,一种祝福的放手。

那个瞬间,千叶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东西——温皇后知道自己所生是女儿,但不知道这个孩子被成帝送去了哪里,成帝的一切计划都没有告知她,她只能依靠仅有的信息来猜测——她也想不到殷氏女就会是自己的孩子,也想不到成帝会用那般残酷的方式催着她蜕变。

温皇后毫无耳目,消息闭塞,只能通过隐约的只字片语窥探良多,所以要直到很久以后,才隐约觉察到,那屡屡掀起风波又始终未被杀死的殷氏女,或许有着自己孩子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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