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赤的表情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狰狞, 完全相反的情绪冲撞在一起, 却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困惑, 竟然减弱了几分矛盾之感,只觉得他是被什么超出想象的事物冲晕了头脑,才如此不同寻常。
千叶是何等聪慧之人, 在觉察到他不对劲的那一瞬, 脑袋里已经本能地闪过所有已知的信息,挑拣出最有可能的情况,然后顺藤摸瓜思索究竟哪种才是事实。
想想, 能叫她赤叔都变得如此慌乱的事物该是什么?
褚赤的人生有很明确的一条分界线:掌禁军伴君王,离皇城入草莽——要说后者, 那时他逃离宫宇,养着伤, 隐匿在市集之间, 也确实择不出什么能动摇他认知的东西;但要说前者, 与赤叔有密切关系的,数出来也唯有成帝与扶摇城。
那么什么人的胎记能出现这般可怖的效果?
或者什么人能赤身得叫他看到这样这样的胎记?
千叶的眉心一跳,由于想到一个同样出乎她意料的可能,本能地严肃起来, 那种凝重得像是要化成阴云呼之欲出的心情, 叫她死死盯着对方, 幽深的眼瞳里泛着近乎于无机制的审视。
褚赤正对着她的眼睛, 一老一少的神态几乎是两个极端, 然后他好像终于从那种溺水般的惊悸中走出来, 咬着牙低低地吐出几个字:“当、年、的、小、皇、子!”
千叶心脏被猛地一揪,呼吸一滞,就像是窒了息一般思维全然混乱。
大夏朝自成帝继位一来,只有一位可称为小皇子,因为他是活着落了地的,虽然只出生一炷香时间也未到,就被他的亲生父亲连襁褓一起摁在水盆中活生生溺死了!
景星殿无数的侍人、女官、内宦、太医,乃至温皇后发动之始便自家中奔出、恭候在殿外的朝廷命妇,都亲眼看到抑或是亲耳听到这一惨剧,温皇后之母承恩公夫人凄厉的叫声更是笼罩在景星殿上空,叫所有人都为之战栗。
小皇子的尸身据说后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成灰烬。
可现在褚赤却告诉她,他在一个“野人”身上看到了与当年那位小皇子背后极为相似的鸟形胎记!
“不可能错……”褚赤僵硬着面孔,极慢地摇了头,“那胎记一模一样……”
他并不敢肯定,他的眼神中依然有清晰的茫然,但他用同样僵硬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边:“一模一样。”
千叶却宁可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
成帝杀子之后便入了魔怔,后来又极度后悔,求子求到发疯,他会连自己杀没杀儿子都不知道么?
更遑论,倘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死,大夏朝的天下还后继有人,怎会是后来那般的疯狂,甚至毫不在乎江山社稷,活生生将萧氏的天下都败了个干净!
他若是知道自己儿子还在,会是现在这个德性?!
“我不信。”千叶很平静地说,“巧合?天下之大,苍生凡凡,无奇不有,生有同样胎记之人必然不止一两个。”
“但是巧到这样的地步,就不同寻常了,”褚赤面无表情道,“我摸过他的骨,与你年龄一致,长相虽看不出来与萧氏有什么明显的相像之处……也许是离群索居、在山岭中藏匿得时间长了,整个人的外貌都趋于野性,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眸底有些发愁,但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
“我没亲眼看过小皇子的‘尸体’被投入火。”
千叶默然不语。
她又看了看她赤叔,老觉得这事荒唐又诡异,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感,但赤叔的情绪又太过复杂真切,叫她不由自主对他的直觉与判断听进去三分。
她幽幽道:“如果真是这种可能……为什么他会在北境的山中?而且,会是这般模样……”
那“野人”与其说是人的智慧,不如说全是作为兽类的本能;不通语言,可以说他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弃之于山岭;习惯于直立行走,倒可以说他幼时还是与人一般生活,所以有这样强大的身体记忆;会啃噬人类尸体,应当是被饥饿驱使,又因为他冥冥中的记忆告知他同类不可相食,所以放弃了这天降的“食物”……
但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若那是“乱世灾星”的小皇子,怎会沦落会至这样的地步——当年在景星殿中的惨剧明明是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事,又是哪来的理由会发生反转!
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调整,褚赤已恢复了平静,他眸中精光一闪,慢慢道:“我会去查。反正如今他是在我们手上,是什么身份需要我们来决断,无论是也好,非也罢……”
他话未说尽,但千叶已领会到他的意思。
若真要到用到他的时候,是与不是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想要他是还是否!
十几年的野人生活已经磨灭了这个人身上“为人”的特质,他没有足够的自我意识去做违背他们意志之事,因此可谓是一个绝佳的傀儡;褚大将军亲口的肯定与那相似的纹身也可以大做文章,天下尽是蠢货,只要操作得当,这种类似的秘闻不知道能叫多少人信以为真。
何等稀奇的筹码啊——
千叶的眼瞳一点点沉下去,幽深又诡秘,仅仅给了她这一个由头,她脑中便已想出无数具备可行性的利用方法,而她在想到那高居扶摇城兴风作浪没个止歇的君王时,怨念与恶意逐渐清晰起来,心中竟有了隐约的报复的快感。
*
单世昌亲自赶赴堔州府邸,商议千叶提出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