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时隐时现。
今夜云层重,低低压在京城上空。
胡同里,更夫邦邦敲着更鼓,高声念着“小心火烛”。
每天都是固定的路线行走,四周静悄悄的,更夫自然打不起来精神,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脑袋上越过去了一个黑影。
当然,即便他真的集中精力,也未必能看清楚。
那影子漆黑,融入夜色之中,动作又迅敏,一闪而过。
除非正好叫月光照着,否则,就是眼力出众的练武人,都不一定能够发现它。
黑檀儿从树上跃到了院墙上,落地轻盈,根本没有一点儿声音。
它又继续往前,到了这宅子的书房。
这是狄察的宅邸。
他祖上是生意人,积攒了很多财富,建了这大家宅。
狄家从狄察的父亲开始入仕,爬到了五品,不高,但也不低。
府邸自然也修缮了一番,添了很多只有官宦人家才能有的摆设。
等狄察走上仕途,投到沈家跟前,终于在去年开春成了兵部侍郎,只要不出差池,再过些年,升任尚书也不是难事。
可惜,他的路突然就断了。
书房里灯火通明,狄察垂着肩膀坐在大案后头,整个人跟爽打的茄子一样,奄奄的。
室内通风,开着窗子。
黑檀儿胆子大,跳到了后窗下,再一跃进了书房。
落地罩和博古架之间,有一道窄缝,刚好适合黑檀儿。
它钻进了里面。
这个位置,除非有人瞪大眼睛来瞅缝隙,不然根本不会发现躲了一只猫。
狄察反正是没有那个心思,也不会想到自己被黑猫盯上了。
他只是唉声叹气。
今儿大朝会上,皇上突然间发难,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滚回家中写自罪书。
狄察被骂得回不过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那天东庆街上的事,狄察听说过,但他没想心里去。
更没有想到霍以骁和温宴是如何借题发挥,把皖阳郡主那点戏码给愣生生掰扯成了永寿长公主针对皇子。
联系不上,自然无从分辨。
外头有人敲门。
狄察起身开了门,让小厮留在外头,只引了一书生模样的人进书房。
“先生,”狄察拱手行了一礼,“主子那儿,可有什么办法?”
书生摇了摇头:“事出突然,主子也很无奈。狄大人,皇上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君无戏言,断不可能跟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自罪书,大人肯定得写。”
狄察苦笑:“不瞒先生说,我想写,都不知道从何写起,我实在不知道要罪什么。”
书生想了想,道:“去年,那批送往北疆、给将士们御寒的衣物,其中所用的棉料是狄家收来的吧?狄大人,左手倒右手的那笔差额……”
狄察脸色廖白。
这事儿是他做的,但也是在主子的授意之下,若不然,他一个刚刚升任的侍郎,哪有这个胆子?
他也不敢做得太过,没有以次充好,只是倒手。
最后,那些大头都供给了主子,他拿的是少数。
退一步说,别人当官缺钱,狄察压根不缺,他祖上攒的银子就够了。
“先生……”狄察的嘴皮子颤了颤,目光对上毫无表情的书生,他的心就是一沉。
他清楚,先生说得对,君无戏言。
主子也保不住他,思虑再三,只能放弃他了。
若不然,一定会争取一番,毕竟,他才在兵部站稳不久,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主子好不容易把他送到这个位子上……
说句直白些的,还没有回本!
狄察很上道,他自知无望,也不说那些有的没的,而是道:“我明白了,只是希望我服罪后,主子能照顾照顾我家中老小。”
“大人放心。”书生道。
狄察研墨,提笔书写。
虽接收了这个结果,情绪之中也难免焦躁,笔触越来越急,激动时甚至滴落了墨点,晕染了纸张。
写完后,狄察问道:“可要重新抄写一份?”
“不用,这样显得大人心诚,”书生说完,从袖中取出根细长绳索,“大人自己上路吧,不然明儿进了衙门,一番审问之下,还要多吃些苦头。老夫人和令郎,主子在江陵有处庄子,一家人小住些时日,待改了身份,往后也好生活。”
狄察看着那绳子,咧着嘴不知是笑是哭,哽咽着道:“容我安排一番,收拾得体面些。”
书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狄察唤了小厮进来,让他把家中老幼叫醒,收拾好细软,备好车马,天一亮、赶在衙门来人前就出城去,一路往江陵跑。
书生坐在桌边喝茶。
狄察背对着他,趁着他不注意,重重捏了捏小厮的手,以口型道:“从南城出,往北,越远越好。”
这番动静,书生没有看到,一如他没有发现藏在细缝里的黑猫。
安排了家人,狄察擦了脸,换了身衣裳,把干了的自罪书装入信封,摆在书案上。
细绳甩过了梁,打了个结。
他踩着椅子探头,咚的一声,椅子翻了。
书生放下茶碗,看着两条腿本能地踢打着的狄察,直到他慢慢踢不动了。
狄察咽气了。
书生走回大案旁,确认信封里的自罪书一切无误后,离开了书房。
黑檀儿从细缝里走出来,它跃上房梁,居高临下看了会儿狄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