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院中,四面无人。老仆只廊下侍立,薛蟠自己走入屋子。耳听东边传来徽姨的声音道:“这儿呢。”薛蟠忙掀开帘子进去。环顾一眼不禁抽了口气。这屋子乃是书房,极大,比他在梨香院住的那屋子大三倍还多。徽姨穿着家常袄子立在架子前收拾书。
薛蟠吹了声口哨:“您这哪里是书房,简直是个小型图书馆。”随即认出来:此处便是前些日子他们三个偷听徽姨舌战两尊菩萨的那屋子。如今屏风家具悉数撤走,换上书架子。乃不无羡慕道,“你们家找的木匠不错啊,这么短时间就打出了这么多书架。”
徽姨道:“不过是重新从库房里搬出来罢了。”
“哈?”薛蟠诧异道,“这屋子原本就是这样,后来改成了那样?简直化金成铁,亏的如今又点铁为金了。”
徽姨住了手,扶着书架子道:“旁人说,如此大的屋子做书房有些铺张。”
“开玩笑!”薛蟠喊道,“哪个文盲暴发户说的?有两种地方永远不会铺张:图书馆和博物馆。徽姨,那人要么是妒忌你,要么是怕你。”
徽姨转过身微微挑眉:“怕我?”
薛蟠认真道:“您越有学问,就越不好骗。是裘二叔让改这屋子的吧。”徽姨又转了回去。薛蟠合十,“阿弥陀佛。亏的您离开了。我原本以为裘家是困住您的罗网,原来根本不是。那家子分明是铁锁。”他微笑道,“徽姨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眠龙勿扰。”
纵然只看背影也瞧的出徽姨在深呼吸。“何谓眠龙勿扰。”
“这本是一句西洋俗语,意思是不要吵醒沉睡的巨龙。西洋故事里的龙多半为火龙,喷出的火焰会烧毁一切。”薛蟠抱胳膊靠在左近一处书架上,“徽姨,我有种直觉。您是可以飞上九霄的人物儿,只可惜被美丽耽误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让觊觎你容貌身份的人都见鬼去吧。”
徽姨忍俊不禁转过身来:“我竟不知道你这小和尚这般讨人喜欢。”
薛蟠笑眯眯道:“得空来金陵,您老会发现我比京城更讨人喜欢。”
“那可不,少了擎制你还不得飞天。”顿了顿,徽姨正色道,“宁国府的贾珍,跟你熟络么?”
薛蟠一愣:“完全不熟。”
“他去太上皇跟前告状了你和我四族兄的密状,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薛蟠呆了三秒钟。“那个……您老的四族兄,不就是当今皇上么?”
“没错。”
“我去!”薛蟠扶额,“槽多无口!我跟那位大叔连面都没见过。”
徽姨道:“你记着毕安公公这么个人。多亏他替你说了许多好话。”
薛蟠微怔。不曾想茵娘随口几句话竟给自己挣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乃轻叹道:“知道了。有朝一日,我必会……”废除掉太监这种行业,“报答他,报答他们。”
徽姨点头。过了会子,问他回金陵有何打算。
薛蟠早就想好了:“我预备正式向绿林发展。”徽姨挑起眉头。薛蟠兴致勃勃道,“做些拿人钱财、替人免灾或报仇的生意。老卖假货也不是个事儿啊对吧。总得有点子正经营生。”
徽姨啼笑皆非:“绿林是正经营生么?”
“当然是!”薛蟠理直气壮道,“于朝廷也极好。有些黑了心肝的贪官污吏,因仰仗您四族叔的小老婆们庇护,都察院半点法子没有。不靠绿林收拾还能靠谁?”他望着徽姨清晰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徽姨侧头看了他半日:“只为了这个?”
薛蟠假笑道:“这是借口,谁让您姓司徒?绿林生意不但赚钱,且有捷径可走。”
徽姨似笑非笑道:“且不用交税。”
“额,这个您老心里知道就行了嘛,不用说出来。”
“罢了。我也懒得管你。”
“那可不成!”薛蟠忙说,“倘若我不留神被人抓住把柄,还得烦劳您捞我呢!”
徽姨瞥了他一眼:“没门。你找林海捞你。”
薛蟠一叹:“林大人那天然呆,还不定谁捞谁呢。我真拿他们这些实心眼的好人一点法子都没有。”
徽姨闲闲的道:“每月十两银子不是白给的。”薛蟠做了个鬼脸儿。
徽姨乃命他写首好诗词。薛蟠早猜到她可能会让自己来一首。方才闲扯时已在屋中转悠着,此时正好立在宋人文集的书架前。乃顺手取了本《剑南诗稿》瞄两眼又插回去,趁势将润之先生名作、卜算子·咏梅略改两三个字,抄录在案前。徽姨在旁看着,便以为他是诚心反用陆游之意,点头批“有趣”。
收了词,徽姨忽然问道:“小和尚,你可觉得我杀那几个太监过于狠厉?”
“不会啊!”薛蟠理所当然道,“贫僧已从裘良大人处得知他们皆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您这叫人道毁灭。”
徽姨笑戳了他一手指头。
临行前最后一日,薛蟠大早上烦劳法静跑了一趟凤凰岭,托他取两瓮泉水。法静起得早,干脆等在城门口。且他在山上脚程极快,辰时不到便回来了。
张子非借收拾东西作名头,领林黛玉赵茵娘去梨香院,顺带瞧了宝玉一眼。宝玉本就极舍得不他们走,立时要跟着。遂三个孩子一道过去了。
进院子一瞧,大阳伞下已摆开了一张大条案,并设着茶炉等茶具。薛蟠笑道:“阿玉,你上回说想学烹茶的?小朱今儿得闲,让他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