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正式邀请十三入伙干革命。十三定了定,问道:“革命是何物。”
薛蟠吃口茶沉思片刻:“我记得很久以前, 我劝贾三哥给两位舅舅一点儿私人空间, 你总不能跟着王爷一辈子。你仿佛是说, 你就是得跟一辈子。是吧。”
“是。”
“为什么。”
“我是王爷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就得跟着王爷一辈子?”
“对。”
“人生漫漫。说不定有一天你忽然不想当贴身侍卫了, 可以跟王爷打个招呼握个手、辞职离开吗?”
“不能。”
“这是规矩?”
“是。”
“谁定的。”
“你想说什么?”
“凭什么定下这么一条规矩。”
“规矩便是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王爷的贴身侍卫, 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人生活, 不能改变主意辞职离开, 必须跟着王爷一辈子。谁、凭什么定下这么一条规矩。”不待十三答话,薛蟠举起右手,“我再问贾三哥。司徒家的江山是谁打下来的。显然并非完全靠太.祖爷自己。论军功排在前头的是最早的忠福王爷,还有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大郡王, 以及宁荣二位国公。打下这江山有你们贾家一大份。然而你全家却被皇帝害死了。皇帝的一个堂弟单独救下你,要求你替他儿子做一辈子贴身侍卫。当然,明二舅碰巧人很好。但如果他碰巧是个恶棍呢?一样米养百样人, 贾珍是你嫡亲的堂兄。明二舅难道没可能碰巧是贾珍那种王八?那你也要帮着他为害人间、保护他终身?”
十三默然许久,苦涩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薛蟠悠悠的道:“鲁迅先生说, 从来如此, 便对吗?”
“鲁迅先生是谁。”
“鲁迅先生名叫周树人,大概再过一百几十年左右就会出生。”
十三已习惯他时不时冒出几个后人,不大惊讶。
“滚滚后世, 他是我最为敬慕的人物之一。方才那句话, 出自他的《狂人日记》。早些年我能背下许多段落, 如今已记不大清了。文章写的是吃人。一个人问另一个人, 吃人的事,对么。另一个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前头那个坚持问,对么。后一个说,也许有的,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便对么?”
十三深呼吸了好几下。“我……大略能猜出几分革命的意思。”默然片刻,盯着和尚。“你想造反。”
“可以说是造反。”薛蟠正色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应该怎么解释。革除天命,或变革命运。但绝不是改朝换代那种意思。换上一个新的皇家姓氏,也不过是从皇帝无条件欺压我、变成我无条件欺压旁人,规矩依然如故。我要革除的是规矩本身。没谁有权命令谁一辈子做什么事,人必须有自主之权。贾三哥,你可以做明二舅一辈子的贴身侍卫,前提是你愿意、明二舅也愿意。并且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明二舅也可以随时解雇你。”他顿了顿,“皇帝害死朝臣,也要偿命。”
十三惊愕抬头。
薛蟠严肃道:“生命是平等的。皇帝的性命,并不比乞丐更高贵。害死你父亲、贾蔷父亲之人既然是太上皇,他就该偿命。”
十三再深呼吸,许久道:“若无天子,朝野岂非得乱套。”
薛蟠淡然一笑:“你确定?哪回的乱世不是天子弄出来的。再说天子也非上天之子,不过是谁打仗打赢、重新抢到皇权罢了。革命不是无政府主义,自有一套管理机制,比如今的三省六部还清晰方便。”
“你从哪里学来的。”
“后世。”薛蟠站起身负手望向窗外,“后世有位外洋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她说:‘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没人比我更能感受这首诗。”
十三默然。
“什么都不做,只吹牛拍马、攀附权贵,依着我的本事也不是保不住全家。等历史车轮自己慢悠悠开过,还得有个两百多年。这么长的时间,不知多少恶事会发生得理直气壮。贾三哥,我最恨的就是这个理直气壮。太上皇害你全家的那种理直气壮。他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薛蟠重重一掌击在茶几上。“滚他的蛋!法国皇帝路易十六再过几十年就得死在断头台,开启全球帝王制度之终结。我提前点儿结束本国帝制,嫌早吗?”
十三终于开口:“不嫌早。只是难。”
薛蟠转回身望着他:“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退一万步说,好赖能洒下种子,让它早点儿发芽,别落后西洋诸国上百年。到时候跪久了站都站不起来。”又轻叹道,“我死活不肯脱下这身僧袍,就是因为,很多场合可以借出家人的身份不下跪。跪拜之礼令我生理性厌恶,厌恶之极。贾三哥乃将门子弟,难不成喜欢跪人?”
十三右手攥紧拳头:“不喜欢。”
薛蟠微笑道:“那么,我的游说算成功了么?”
十三又看了他半日:“后世是什么样儿。”
“也有很多欺凌和不公。”薛蟠道,“但比现在少得多,且不能理直气壮。贾三哥若感兴趣,我可以讲述给你听。”
十三迟疑片刻:“这会子大概不得空。入夜之后吧。”
“好。”
“还有谁听过?”
薛蟠手指房梁:“法静师叔是第一位听众。”他笑道,“本以为那些事、今人不会相信。因彼时法静师叔年纪小,从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