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正跟两个和尚吃早饭,隔壁又跳过来一个提刀的和尚,不觉发愣。这和尚四十多岁,又黑又壮,立在假山上拱手连说“失误失误。”麻溜的跳下假山拾起铜盆,竟又翻墙回去了!
薛蟠若无其事道:“那是贫僧徒弟,法号觉海。”
贾琏心下了然,便是昨晚那小姑娘赵茵娘之伯父。乃问道:“既是你徒弟,怎么不过来跟你见礼?”
“捡个盆子而已。要行礼也不在这会子。”薛蟠道,“大概还没吃早饭,怕他太师叔废话起来没完没了。”
法静正喝粥呢,端着碗道:“这会子贫僧不得闲,回头再跟他废话。”贾琏看看法静想想觉海,扑哧笑了:这十九岁的法静比四十多的觉海高了两辈儿,和尚们的辈份倒也有趣。
一时三人吃好了,过来个丫鬟收拾桌案。贾琏听其声正是昨晚喊走赵茵娘的那个。
两个和尚才斗了会子嘴,赵文生从外头走了进来。薛蟠忙替他与贾琏介绍认识。二人对面作揖,赵文生暗暗打量贾琏。
贾琏心知肚明——此人与薛蟠商议着要替自己在扬州谋实职呢。他昨晚已想明白了。祖母嫌他不上进,二叔觊觎他的爵位,宫中的堂妹少不得会帮亲兄弟;幸而岳父疼他,并有个能干的表弟站在他这头。这位赵先生对林姑父十分忠心,当会为了林姑父和林表妹帮自己一把。来苏州谋职委实与林家与自己皆好。贾琏遂扮作规规矩矩的模样,举止十分得体。
赵文生目中微露满意之色。他是来辞行的,这就要赶回扬州去。薛蟠拉着他悄声嘀咕了几句话,二人拱手作别。
法静伸了个懒腰:“贫僧闲了,去隔壁念叨师侄孙去。”遂径直爬上假山翻墙而过。
薛蟠看了看贾琏:“琏二哥哥,咱们上书房说话。”贾琏点头。
书房便是昨晚贾琏偷听的那间屋子。一进门他便知道赵茵娘所言“佛祖心中留”是何意了,望着“佛祖”二字便笑。“果然与外头的钱字相映成趣。”
薛蟠自鸣得意:“如何?是不是俗中带雅、妙不可言?”
“俗不可医。”贾琏摇头。
二人乃在昨晚薛赵所坐之处坐下了。
薛蟠正色道:“舅舅来信说,让贫僧帮兄长整治胡作非为的族人。贫僧先给兄长介绍下经验。我们薛家也曾乱得跟贾家不相伯仲,贫僧是干脆利落拿拳头揍下来的。舅舅去年也整治过王家。他是武将,手底下有兵,也是来硬的。相信我,这些无法无天的恶棍流氓,讲道理肯定没用。兄长若只想来金陵玩一趟便罢了;若当真想整治族人,只能靠武力。”
贾琏思忖道:“蟠兄弟的意思是,我须得弄几个会武的人手?”
薛蟠微笑道:“不必。那不成了兄长率领狗腿子欺负长辈了?法静师叔这些日子可巧有点闲。”
贾琏喜道:“如此甚好。”法静的年岁辈份都让人挑不出刺来。
薛蟠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卷宗:“这是舅舅让我预备的。”
贾琏接过来一瞧,里头列的是这些年贾氏族人在金陵为非作歹的案子。头一件,某族伯强夺了十几座百姓宅子扩修花园。第二件,某叔公年逾六十,强抢十八岁女孩子为妾。第三件,某族兄在赌场抽老千不成打死人命。贾琏年岁尚轻,不曾见过这些,看得目瞪口呆。“这……官府竟不管么?”
薛蟠嗤道:“荣国府亲戚谁敢管?狐假虎威的故事了解一下。”乃从案头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
只见前头明明白白写了五个字:金陵护官符。贾琏纳罕道:“这是?”
“江南官场无人不知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薛蟠似笑非笑道,“史家和令尊令叔父贫僧不认识。从眼下看,你和我和舅舅和扬州的林大人全然蒙在鼓里。也不知赵先生从何处得了点子风声,寻扬州知府吴逊大人的心腹高师爷打听,才抄了来。这玩意——”他弹了弹贾琏手中的纸,又指了指案头的卷宗,“加上这玩意,两样往圣人案头一放。贾琏公子,你猜圣人会是个什么感受?看罢又会是什么反应?”
贾琏脑袋“嗡”了一下,眼睛都花了。半晌,他回过神来想了会子,竟安心落意道:“无碍。圣人岂能不明辨是非?再不济还有老圣人呢。”
薛蟠望天:“贾琏同学你……”
贾琏声音微扬、笑容满面:“我们家世受皇恩……”
“打住!”薛蟠抚了抚额头,沮丧道,“阿弥陀佛,你比贫僧预想的还无知得多。你都十九了我的表妹夫!不是烂漫孩童……”
贾琏一愣。
“琏二哥哥,你要是到现在都还相信圣人有多仁孝、仁孝到连太上皇的老臣都愿意一辈子施恩——额,贫僧举个例子吧。令尊大人愿意一辈子听你们家老太太的么?日后老太太西去了,他还愿意事事依着老太太在时的旧例么?那可意味着令二叔要住一辈子荣禧堂,令尊和你就再不用搬进去了。”薛蟠眯起眼睛,“要不然干脆把爵位也让给令二叔算了。那才算至仁至孝。”
贾琏顿觉心头一股无名火腾空而上,拍案喝道:“岂有此理!”
薛蟠瞧了他片刻,伸手指头敲了两下案上卷宗,正色道:“圣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了解细枝末节。本来就对老圣人捏着权柄不放满腹牢骚,迁怒也得迁怒到旧臣头上去。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唉……舅舅究竟是怎么挑女婿的,看脸么?”
贾琏脑子又嗡嗡作响,眼睛盯着那护官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