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外间下起了小雨。
雨点不大,落在房顶上,轻轻浸润,没有声音。惟有屋檐下的石阶表面,几处小凹槽接着了滴落的水,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有风吹进屋里,灯火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
潘濬抬眼看了看,想去关上窗;但关窗的时候,难免会对上窗外几名站岗的甲士,让他有点难堪。
自那日在江陵南门被雷远所部擒获,他和他的同伴们一直被羁押在军营中严密看管,直到今日晚间,才被突然转移到这里。潘濬初时还以为自己要被斩首,吓得懵懂,直到被推进这间厅堂里,才惊魂稍定。
他隐约觉得,这厅堂有些眼熟,却因为灯火黯淡,看不清楚。
灯还是得亮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起身。
站在窗前,刚抬手握住窗棂,他又看到院门被打开。有人提着灯,沿着长长的屋檐走来。经过处,值守甲士纷纷行礼。
灯光渐行渐近,潘濬看清了,那是诸葛亮。
他砰地一声,下意识地关上了窗,愣愣地站了会儿,又连忙走到门口,推开屋门迎接:“孔明,你来了?”
诸葛亮微微颔首:“承明,好久不见。”
潘濬干笑两声,不知再要说什么。
诸葛亮已经自顾走进屋里。他捋起袖子,把堆放在角落的案几搬动到厅堂中央的位置,又取来坐席,前后放下。
“承明……”诸葛亮抬手示意:“请坐。”
潘濬觉得这案几的形制也很熟悉。恰好诸葛亮取来灯火,使得屋子里亮堂很多,他再看看四周,忽然想到了:这就是荆州牧府里头,一度属于治中从事的办公之所。
他苦笑起来。
“孔明,我在这里处置荆州政务整整六年,适才却没有认出来。所谓惊惶失措,莫过于此了,真是可笑至极。”
诸葛亮正唤来侍从,往案几上排布几样酒肴。
听得潘濬这般说,他应道:“我记得当日承明挑选此处办公,有个特殊的缘故。令郎那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所以承明在这里坐镇,隔壁就是自家儿郎读书的别院,稍有风吹草动,你就奔回去叱喝管教。”
潘濬怅然:“确是如此。”
“那,令郎近年来可有进益?”
潘濬摇头道:“虽有些小聪明,到底不堪大用。”
“那也难免,毕竟……”
潘濬双眉一挑:“孔明,你是想说,子肖其父么?”
诸葛亮摆手:“承明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年轻人少经历练,终究乏了眼光。”
“哈哈。”潘濬冷笑两声。
适才被他阖上的窗,忽然被风吹开了,一盏灯被吹灭,屋子里暗了许多。
这种昏暗的环境,反而让潘濬放松些。
他忍不住抬高嗓门:“孔明,此番我在江陵的行事失利,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吾事若成,荆州士人便能掌握自家的命运,其中数家,更能成为统辖地方军政,影响力自地方直贯中枢的大门阀!我没有做错!”
诸葛亮平静地道:“承明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便没有错。我从蜀中来此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承明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想来,承明必是羡慕当日袁氏、杨氏的风光,想要光耀门楣,使自家宗族能跻身成为天下阀阅。只是,汉中王却始终追慕前汉之风,时时打击豪强、摧折大姓,所以承明觉得,支持汉中王,并不能给宗族带来希望。”
“正是如此!汉中王分明是在利用荆州士人,是拿我们当工具,而非伙伴!”潘濬大声道。
诸葛亮摇了摇头。
在诸葛亮看来,汉中王政权对不法豪强的打击,并不是为了摧折士人,而是为了替士人阶层剜疮祛毒。归根到底,这还是为了用士人治天下。但潘濬自有其切身的认识,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他沉声道:“承明,我们何必争辩呢?要说错,只错在承明看错了玄德公的目标,玄德公也误会了承明吧。承明,你自己也很清楚,成王败寇。”
灯火黯淡,光影摇曳中,潘濬看到诸葛亮的眼神很是锐利。
他沮丧地道:“是啊,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诸葛亮问道:“这数年来,与足下联络的荆州世家当不再少数,其中有许多,都承诺与你结为同党、共同行动……承明,你可愿意供出同党?”
潘濬冷笑两声,执拗地道:“孔明,我本以为,你不至于问出这样的问题。事已至此,牵连他人有什么意思呢?汉中王若要大肆株连,难道不怕荆州动荡?”
诸葛亮微微躬身:“是我失言。”
这时候,潘濬听到了不远处的墙外,有几声犬吠,隐约又有刀兵碰撞之响传来。
潘濬猛地提起精神。他又听到压抑着的呼喝声、矫健步伐奔动的声响。
“孔明!你听!”
“我听见了。”诸葛亮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
潘濬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后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承明大概还不知道。自从你被续之抓捕,你和你的同伴们只要活着,就使荆州士人芒刺在背。过去数日里,已经有人求见续之将军,请他速斩承明,为费宾伯报仇。我到荆州后,也有人向我建议,承明等人理当明正典刑,无关其他。”
“这……”
“对此,续之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回答。只是,今日我先通报有司说,之后会将承明带回蜀中,接受讯问;随即又与续之将军作了个交接,将承明等人从军营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