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略微挺直身躯。
部属以为他想说什么,热切地向前半步。但荀彧只费力地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又坐回榻上,慢慢地把背脊靠着榻边的环倚。
天气并不冷,可厅堂里的户牖都紧紧关着,角落里居然还放了一个火盆。部属在厅里坐了片刻,已觉空气热烫,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的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连连以袖擦拭。
往日里荀令君何尝这样待人?唉,他今日如此情形,是病得越来越重了!
于是部属偷抬眼觑了眼荀彧,眼神中有些同情。
荀彧注意到了部属的眼神,他歉意地笑笑:“佐治,你去开个窗吧,透透气,或许反而好些。”
“不必,不必。令君的身体要紧,务必谨慎保养。”
荀彧微微点头,继续沉默。
慢慢地,他瘦削的肩和手臂,都蜷缩到软和蓬松的狐裘里。
狐裘是建安十一年时曹公平定并州时的收获,后来赠给荀彧。荀彧每逢天寒,都离不开它。可现在他觉得,这狐裘似乎旧了,已经不够保暖。
哪怕快到夏天,可荀彧的皮肤接触到的空气,依然是冰凉的。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汽在空气当中慢慢凝结,偶尔有风从窗棂间透入,就会使得这些水汽贴着皮肤游走,带走更多的温度。
对于这样的寒冷,自己喜爱的狐裘没有半点用处。哪怕裹得再多再紧,终究也难免一天比一天的冷下去。
从前年冬季开始,荀彧久病至今。
当时曹公在邺城调动数万民夫,修建规格拟于天子所用的三台,荀彧对此是有些异议的。但他是事上也敬的君子,并不愿意因此与曹公产生直接矛盾。因而只稍稍开了个口子,让许昌朝廷上诸多公卿大臣的意见传到邺城,为曹公所知。
然而曹公并不体会荀彧的苦心,反而怀疑荀彧受到了荆州的影响,故而放纵许昌风议,与刘备相应和。
不久之后,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曹丕带领僚属、仪仗和规模庞大的卫队,浩浩荡荡,自邺城至许都。这是代表曹公而来,荀彧不敢怠慢。他带领许都众臣出外迎接,却被曹丕晾在寒风冰雪之中,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而当两人会面的时候,曹丕又以命令的口吻向荀彧指示说,近来许昌朝廷多有小人,对曹丞相的施政摇唇鼓舌,此风断不可长。所以,请荀令君查一查,究竟是谁私心相评,胡言乱语,还请荀令君亲自出面严惩,莫要因为这些小人,影响了丞相对许昌诸君的信任。
那天以后,荀彧忽然就病了。
他闭门不出,不去尚书台处置公务,也不见前来问候的同僚们,直到曹丕离开许都。曹丕在许都停驻了十五天,荀彧就病了十五天。
然而曹丕离去以后,荀彧的病却始终不见好。
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精力也渐渐不如往日。以至于尚书台里传来说法,指荀文若视事久病,逾百日当免。但荀彧毕竟整整做了十五年的侍中守尚书令,整个许昌朝廷的体制,几乎为他一手所肇建,许多人都明白他为什么病,更明白他不得不病。
去年冬天,曹公自长安折返,因为兵不血刃地制服了韩遂等人、控制关中的缘故,朝中和霸府中都有人提议,应当推曹公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曹公心不自安,遣人秘密地咨询荀彧。
荀彧回书说,曹公你兴义兵以匡朝宁国,应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然而这份书信递送给邺城后,信使却没有携来曹公的回应。
过去多年里,荀彧以曹公谋主的身份坐镇许昌,两人之间书信往来频密。有时一月之内,骑士馈信往返十余次,所商议的种种机密,绝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一次以后,信使再也没有来过。
仿佛曹公一夜之间,就不再需要为他居中持重,与他互为表里的侍中守尚书令了。
或许曹公又多想了吧?他是雄猜之主,难免如此。
这两年来,无论许都还是邺城,面临的局势都不那么顺利。由于刘备在荆州、益州的活跃,连带着许都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结,以为克定汉家天下者,未必只有曹公。荀彧对此心知肚明,站在他的立场,隐约觉得似乎可以利用这种暗流,稍稍制衡邺城的霸府。所以他对某些人、某些事并不苛求。
但这种不苛求,恰恰是曹公不能容忍的。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反曹的势力愈是强盛,邺城那边对许都的压制力量愈大,而来自邺城的压力愈大,就愈是激起许都朝廷中许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满。
而荀彧既是曹公派遣在许都的代表,又是许都朝廷事实上的领导者,他身处冲突的中心,就格外艰难。
荀彧知道,在许都朝廷内外,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们忧心忡忡地猜测,心怀鬼胎地谋划,想要从这局面当中获得点什么。这难免使荀彧感到有些悲哀。
这无关自身的际遇,他早就猜到会有今天。曹公和他的子房终究不能永远站在一起,迟早会分道扬镳。便如此刻,曹公已经开始厌弃他,嫌他碍事,甚至不放心他在许都的存在了。
只是,过去二十年的努力啊。我曾想要重整衰朽的王朝,想要恢复史书所载的盛世,可那些努力既迎来了成功,也同时迎来了最终的失败。
曹公不是伊尹、霍光,而是王莽,我居然早没有发现……不,其实早就可以发现的,可除了曹公,又能依赖谁呢?乱世中的诸侯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