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州,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罗阿惮宁觉得,自己谨慎起见,还是得问个清楚。
孰料这话出口,那自称姓伏的中年人面现不豫之色,一时竟不回答。
罗阿惮宁见他不答,顿时了然:“莫非你这厮看起来文雅,其实你不识字?”
左右士卒凑趣,嘻嘻哈哈道:“不识字的话,那还不如杀了,凭首级计功。”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变。
他再怎么一辈子受禁锢、被驱使,到底也是有身份的,被人这般羞辱,实在有些受不了。只是,看这个军士的样子,又不像是有意羞辱……跟这个蛮夷也没法讲道理啊?
他两颊的肌肉在抽动,努力想维持微笑的表情,但这微笑看起来,好像和哭也没差。
罢了罢了,总不见得非要抢着吃眼前亏?
中年人苦笑道:“怎会不识字?自然是认得的,还认得很多。这位将军如果用得着我,是我的福分。”
“那就好。”罗阿惮宁大喜。
他虽是蛮夷,但毕竟父亲是廉水部的酋长,自家又主动从军,有些见识。在他看来,凡是汉人中能识文断字的,多半都能当官。而汉人中的大将,身边也多半有些文人幕僚。可见有一个文人在身边,乃是当大将的重要条件。
虽说罗阿惮宁现在的地位还差一点,但他自己估计,以这回自家立下的功勋,怎也能升到曲长、都伯。那时候自己如果带个幕僚行事,外人一看就知我前程远大,日后是要做将军的,哪怕商议婚事的时候,也不怕失了礼数。
因为这个道理,罗阿惮宁这时候在战场往来,除了继续立功以外,早想抓捕几个文吏,问问他们愿不愿为己所用。
你看这不是巧了?果然就抓着一个!
罗阿惮宁大步向前,用力拍着中年人的肩膀:“伏先生,你放心,去了交州,我绝不亏待你!”
“……这就多谢将军了。”
“那你就跟紧我们!”罗阿惮宁侧耳倾听远处的号角,急匆匆地道:“这会儿天快黑了,我们要回营地;到了营里,吃饱了休息一场!”
“好,好。”
“话说,伏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不足挂齿,将军唤我……唤我伯和便是。”
“薄荷?是那种吃了清凉的草么?夏日用这个泡水鼻饮,舒畅极了。”
“是伯和!”中年人略微提高些声音,然后又尽力放缓语气:“咳咳,无妨,将军怎么叫,都无妨碍。额,将军,您是哪一位的部下?说不定……咳咳,我听说过您的上司?”
“那我不知,我的曲长叫黄小石,唉,已经被曹军杀死啦。”
“……”
“伯和啊,我在交州的庄园,可是个好地方。准保你一去就喜欢上。”
罗阿惮宁带着他的部属、俘虏和缴获的首级、物资之类,重新往拒柳堰营地方向去。
此前淯水东岸曹军狼奔豕突,交州军在极大的范围内追击、搜捕,同时也尽情地砍杀首级,甚至毫无顾忌地杀死已经跪地投降的曹军将士,掳掠他们的随身财物。
随着罗阿惮宁一行人接近拒柳堰营地,越来越多的交州将士汇入到他们的行列。于是队列之中腥风扑鼻,伏先生偷眼觑过,只见许多人的腰间挂着斩下的首级,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而肩膀上背负着来路不明的钱财或者军械。
伏先生小心翼翼地跟在罗阿惮宁身后,尽量忍着疲惫和腿上皮肉磨破的痛苦,同时稍稍弓着腰,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也是亲历过战场的,见多了乱兵的情绪发泄,见多了大军所过黔首被害,衣冠荼毒的惨境。故而他格外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得罪了哪一名如狼似虎的军卒。
好在军卒们并不显得特别狂躁,也不像是会肆意屠杀的样子。他们浑身血污,大部分人都很是疲惫,走动的时候也不多话。
只有如罗阿惮宁这一类确定立下大功的将士格外亢奋,他们彼此欢笑着,翻捡首级,比较着各自的收获,偶尔也会谈起某一名战死的同伴,然后一起叹息。
有个越人士卒注意到伏先生踉跄走动,疲惫不堪了,特地凑过来关照。
因为言语口音不通的关系,伏先生初时吓得魂不附体。双方指手画脚比划了一阵,才晓得这个越人士卒叫罗柯,他想让伏先生跟在一匹战马后头,走路时可以拉着战马的尾巴借力。
伏先生连声谢过。
另有个士卒问道:“这是什么人?不是有专门的俘虏营么?他为什么不去?”
其他人答道:“是罗阿惮宁给自己找的先生,要跟着去交州的!”
好几人一齐咂嘴,表示这个蛮夷的想法有些奇怪。但也有小军官模样的凑过来问:“这位先生识字的吧?能帮我们写几份家书么?”
正攀谈间,队伍渐渐接近拒柳堰,一声声催促的号角越来越清晰。
有将士侧耳细听片刻,道:“第四遍了!第五遍不到的,依军令就得严惩!好在我们走得快!”
“还有好几里地呢!莫要耽搁了,走走。”好几名士卒都嚷起来。
每一名士卒都下意识地肃然加快了步伐。
于是整支军队都安静了下来,灌入伏先生耳里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
他牵着马尾巴,左右看看。发现所有的士卒真的就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书生,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安心,甚至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情绪。
这时候罗阿惮宁正从他身边经过,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