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恭恭敬敬,却是侃侃而谈,比举子背经还流利。
郭钢心中冷笑,但这冷笑,绝非不以为然的讥诮,而是伴着饶有兴趣的钻研之情。
平心而论,郭钢一踏入普王府,觉得整个人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回想着在灵州杜希全幕府中的那些无聊岁月,不论冬夏,不论烧着上好的炭盆取暖,还是落足于滚烫的黄沙厚土上,都好像仍有一股股阴冷之气,蛇一般沿着自己的双足蜿蜒而上,直至爬上自己的胸口、面颊、头顶,把自己的整颗头颅都紧紧裹住。
如在坟墓中的人,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浸沁周身的寒冷。
碌碌无为,等着僵死。
郭钢在竹林边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之时,终于露出水面般,舒坦。
普王李谊,一身青色细团花的圆领常服,如修竹盈盈,立于王府最里头一进院猓迎接郭钢。
“郭兄,当年你我常驰骋马球场时,你脸上还黑黝黝的,有几分男儿风霜之色,怎地这几年戍边灵州,倒白净起来。”
李谊毫无掩饰地揶揄自己这位少时球友。
郭钢凑上前行礼,言语间也并无见外之意“殿下在京中吟诗作赋,倒仍不减征伐驱虏的英雄气。”
二人皆是会心一笑,步入室中。
“你阿爷,派你来探我口风吧?”李谊开门见山。
郭钢低着头,稍稍沉默片刻,才应道“殿下,我阿爷,年纪大了,见得越多,胆气越弱,殿下莫见怪。”
“怎会,”李谊温和道,“去岁末的两桩大事,我都要多谢你阿爷帮忙,否则我岂能收拾了恶妇,又抱得佳人归。你今日回去,凭你这憨厚孝顺、没人信你会口是心非的模样,定要说得你阿爷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李谊别无所图,不过就是,贪财二字。再请他做个主,提醒你那财大气粗的姑父吴仲孺,不可忘了与我分利。”
郭钢抿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糊了口子的纸包“我阿爷和姑父,都不是小气的人,这不,两万贯,已分成十笺凭证。殿下随时可令下人,去西市柜坊提取。”
李谊喃喃“两万贯,也不过就是能撑得小半年。若我再要钱,你阿爷和姑父那般精明,定会打听我用这钱来做何事。”
郭钢道“此事我亦想过,一来,延光的柜坊垮了,殿下凭借在宗亲中的尊贵地位,将诸王和公主的钱都带进永济坊,这本就应从姑父那边抽利。二来,殿下左右是以逍遥王爷示人,佛寺道观,书院诗社,那可是不比平康坊花费小的销金库,尤其是佛寺。”
李谊面露喜色“郭兄当真头脑活泛。”
“哪里哪里,在下久居灵盐地界,北有回纥,往西便是蕃子横行的河陇,什么这个教那个教的,诓钱最是便宜。纵然处处皆有饥馁身、冻死骨,也不影响寺啊庙的,成为仅次于皇宫贵府的富庶所在。”
郭钢言辞的后半段尽是削刻之意。
李谊也大方地予以褒奖的笑容。
他能触摸到郭钢心底酪浆一般浓稠的不甘与不屑。
举事,不仅需要能力与智谋,还需要感情上具备重创当下世界的冲动。李谊将身边慢慢聚拢的人们都想了一遍,似乎只有自己那位新欢爱侣,不具备这种特质。
那也无妨,她虽是一朵解语花,但大部分花朵的宿命,都是凋谢,而不是摧枯拉朽。
(当年秦王李世民开府,府中设文学馆,招徕于己有用之才,能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故本章有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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