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谭淑珍和刘立杆都没有说话,谭淑珍专心致志地开车,刘立杆专心致志地看着车外,但两个人,其实都很留意对方的举动,一个人突然变换一个姿势的时候,另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被惊到,颤栗一下,这还是因为过度关注对方。
直等到汽车行驶至新塘路和艮山路交界处,老汽车东站的时候,连环形过街天桥上也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以往,这天桥上可是站满很多行迹可疑的女孩,谈好了价钱,就去边上的华辰大酒店或者星罗棋布的小旅馆。
还有就是算命占卜的,举着“住宿”牌子的妇女,和背着大包小包,刚刚从长途客车上下来的旅客,他们的目光还是游离和茫然的。
等红灯的时候,路边总是有乞丐来敲你的车窗,刘立杆以前每次来去张晨下沙的厂里,都会经过这里,每次都会把车窗摇下,给他或她两个硬币。
有一个老头,和刘立杆都认识了,有时候白天,刘立杆经过这里的时候,老头坐在路沿上摸着自己的肚子,睡意昏沉,刘立杆会拿出两枚硬币,摇下车窗,硬币在车门上笃两下,老头抬起头看到他,马上跑了过来,接过两枚硬币就转身回去。
两个人没有语言或目光的交流,好像是一个就该给,一个就该得,刘立杆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你要是说声谢谢,我就给你一百,但一直到刘立杆自己失踪,这一百也没有送出去。
刘立杆车上的硬币盒里,放满了硬币,都是为了打发这些来敲车窗的乞丐,或者卖白兰花的老妇人。
现在,这所有一切的人都消失了。
刘立杆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声:
“东站都搬走了,这里变得这么冷清。”
谭淑珍“嗯”了一声。
两个人接着又沉默了,汽车行驶过半亩田大厦,行驶过杭城中心,然后左转,他们都一直沉默着,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不知说什么好,话太密集了,堵塞在那里,话已经找不到出口。
而且,要回米市河畔,谭淑珍还开错了路,她过了艮秋立交桥就该左转,或者干脆从新塘路或者艮秋立交桥上就左转,但她没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到杭城中心前面转转,还是要去另外的什么地方。
刘立杆也没有问。
隔了这许多年,两个人对彼此是陌生的,连气味都是生分的,虽然谭淑珍身上的气息,还是原来的气息,车里那淡淡的香水味,一直还是原来的气味,但刘立杆,需要把它们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打捞出来。
相比而言,谭淑珍的生活刘立杆可以想象,也从张向北的叙说里知道了一二,等再看到谭淑珍人的时候,想象和人就重合在一起,刘立杆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而对谭淑珍而言,刘立杆的这些年,完全就是空白,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不仅是她,连张晨也是一样,他们只知道刘立杆这么多年,一直在一个叫宁远的地方,鬼知道这个宁远在哪里,就是对谭淑珍这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时常会面对着墙上偌大的中国地图的人来说,宁远也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视野。
只是从张向北的描述里知道,那似乎是在湖南和广东、广西交界的地方,三省交界,三市交界,三县交界,三镇交界,甚至三村交界,所有这些交界的地方,给人的感觉,不都是混乱和暧昧不清吗?
人浸淫在那么一个暧昧不清的地方,怎么会不变得面目模糊,想看清他而看不清。
车转到了米市河边,刘立杆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这里还是老样子。”
谭淑珍又是“嗯”了一声,这一声“嗯”语意复杂,既表示自己还是老样子,公司还是老样子,这米市河,还是老样子,还在他们公司的手里。
同时这一声“嗯”又是委屈的,刘立杆是在风雨飘摇中仓皇出逃的,扔下的是个烂摊子,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稳定下来,谭淑珍用了多少精力,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这一切,又是一言难尽。
谭淑珍把车在停车场停好,两个人下车,朝出口处走,刘立杆还是和往常一样,手伸过来,接过谭淑珍手里的包,谭淑珍说了一声“谢谢”。
两个人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谭淑珍高跟鞋的橐橐声,在地下停车库显得很空阔。
两个人好像是细数着脚步声走到了电梯间,谭淑珍想按电梯按键的时候,刘立杆抢先按了,谭淑珍的手缩了回来,电梯正好就停在这层,连一点等待的时间都没有,电梯门悄然打开,吓了他们一跳。
两个人走进了电梯里,一人占据一边,电梯里的光线太明亮了,在明亮的光线里面对着面,两个人都还没有适应,也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了一边,装作是在看厢壁上的广告,但从广告牌的反光里,他们的目光交错在一起,马上又移开了。
走出了一楼的电梯间,外面是花园,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盏的庭院灯照着蜿蜒的石径,照着回家的路,有小飞虫围着庭院灯在飞舞,两个人都轻轻地松了口气。
不远处米市河畔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夏天的晚上,米市河边总是热闹的,很迟也不会入睡,有时候到了深夜,大家都以为米市河已经沉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就会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有三四个人的浪笑,把寂静很快打翻。
或者是有人会突然高唱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