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西海,素来太平。
连不苟言笑的青龙东华都曾打趣过,镇守西海的龙族,与养老无异。
昆仑横卧,万灵来朝。
便是天下都乱成一团了,这里似乎也永远是最安逸的世外桃源。
这些,是重黎与陵光断了师徒情谊,在红尘恶流里跌跌撞撞了好些年,才爬上魔尊之位后,忽然领悟到的。
无论他是踏着遍地陈尸登上宝座,还是在淤泥里翻滚,不得超生,都没有丝毫改变。
失望是他的,伤痛也是他的。
他喜爱的那个人,坐在无人企及的云端,睥睨众生。
如此高不可攀,高尚慈爱。
当他一路斩杀阻拦的妖兽,日夜不休地赶回西海境内,只见波涛翻涌,浪花簌簌,风卷着细沫,几束天光穿透薄云,落在海面,显得天地那般安静。
昆仑山岿巍不动,峰峦连绵,偶有几只飞鸟急略而过。
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安然。
若不是风中还残留着血的气味,真要以为是颍川的消息错了,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喘了几息,四下张看,谨慎地飞近了些。
这是……都结束了?
赢了?
除了路上遇到的几头,他并未在这附近看到任何妖物,更不必说无尽和玄武。
山林葳蕤而静谧,碧叶蓁蓁,偶有摩擦。
昆仑还有镜鸾坐镇,凭以往的交情,各派不可能袖手旁观,退一步说,还有酆都那个花里胡哨的主君护着,总不至于全军覆没。
何况他也想象不出,云渺渺会在昆仑山输。
眼下看来,到底还是赢了。
不过以他离开前所知的天虞山的兵力,山中还有那么多无力反抗的凡人,这次恐怕得死不少人吧。
浪花拍岸,他望见海中央矗立的高台。
他想不通为何西海正中会出现这么一处地方,飞落于上。
高台青石皴裂,石柱也断了半截,显然历经一场恶战。
空旷破败的石板上,是一滩早已干涸的血。
浩荡地漫开,干涸在石阶下,与海水融为一体。
滴滴点点的泼溅,留下深深浅浅的痕。
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怔住了。
没有人来清扫,大片大片的血迹被留在了这座高台上,散尽了气息,早就冷透了,与石头结在了一起,抚过的时候,有坎坷的起伏。
他怔忡地望了许久,才起身飞往昆仑山。
山中没有任何邪气,看来所有妖邪都已驱尽。
一切与当初的苍梧渊大不相同,没有堆成山的尸体,没有哭号的离人,更没有他那样孤独等死的野魂。
他甚至望见山间小道上走过几个孩童。
蹦蹦跳跳,追逐相戏。
他不由一愣。
即便没有他在,这一仗也赢得如此漂亮吗?
怪不得这么久都云渺渺都没有用逆鳞喊过他,原来是一切尽在掌握。
战无不胜的武神朱雀,便是转世为人,也依旧有如此厉害的手段,他松了口气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这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可笑得很。
余鸢不在极北之地,定然去了别处,在继续寻人之前,他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去云渺宫看一眼。
诚然转世后终于怂了点,但她好歹是个掌门,这一战多半又冲在前头,他就去看看她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就走。
横竖她也不稀罕见他……
斟酌了片刻,他正打算故技重施,骗过昆仑的结界,悄悄入山,却发现今日的昆仑山四周竟只飘着一层稀薄的灵气,只是挡了挡天上刺目的日头,与“门户大开”并无差别。
正诧异着,他忽然望见山崖上坐着一人。
荼白的身影,朦胧如山中烟云。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认错了人,御风飞近,才看清那人的脸。
剑眉入鬓,双眸如水,皑皑素云山巅雪,皓月之下梅花屑。
他合着眼,面色还有些苍白。
雪白的孟极兽伏在他脚边,替它的主子守着人。
“……长潋?”重黎愕然地打量着他,不敢信他真的在这。
没记错的话,幽荼帝君可说这小子还得等上好些年才能醒吧?
风声忽近,长潋睁开了眼。
看见他的时候,微微僵了一下,旋即又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欠揍嘴脸,只是默默抿紧了唇。
“你几时醒的?”重黎好奇地问。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犹豫了须臾:“就这几日。”
“望乡台的风水这样好,你躺了数月就没事了?”
长潋轻声咳了咳:“不是望乡台风水好……”
看着他疲倦的样子,重黎啧了声:“没好透就别瞎跑,留在酆都能死不成?”
不知哪个字戳到了痛处,长潋蓦然一顿,再抬眼看他的时候,眼中竟有一丝讥诮。
“你刚从极北之地回来?”
“嗯……”没找到余鸢,他心情不大好,但也懒得同一个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计较,“霓旌呢?她不是最紧张你,怎么把你一人留在这?还有,昆仑的结界怎么没了?才赢了一仗,就松懈成这样了?”
“昆仑没有结界了……”长潋在孟极的帮衬下缓缓起身,面色极淡,从前看见他还会怒,会一本正经地规劝于他,可这次,却足以称得上冷漠了,“阿旌去了云渺宫,很多人都去了,我出来透透气……”
重黎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里夹着冰,带着刺,让他浑身不舒服。
“什么叫没有结界了?昆仑怎么可能没有结界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