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满叹了口气,说:“可我九岁那年,‘只手燕’失了风,被朝廷抓住砍了头。‘疤子’对他很忠心,带着几个忠心的兄弟想要去劫法场,失败了,也送了性命。我当时依旧是望风的,远远看着他们死在法场上,血流满地。”
他眼中露出唏嘘之色:“我记得当时‘疤子’的人头被一个官差砍掉,咕噜噜滚出很远,滚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看着我,然后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能说话了,我后来学了唇语,回忆他当时的嘴型,他要说的大概是‘你走吧’。”
“那是他一辈子,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和和气气的话。”
潘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十分纳闷。
按照商满这经历,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一个绿林中人,结果怎么会转行的呢?
“我才九岁,能走到哪里去?几天之后,‘疤子’的地盘被一个诨名‘癞头’的恶丐接手,包括我在内的那些小孩,自然也成了‘癞头’的手下。”
“那个‘癞头’不是绿林中人,他的生意叫做‘采生折割’,就是把好端端的人弄成残废,然后逼这些残废去当乞丐,用这些乞丐讨来的钱花天酒地。”
商满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想来那段回忆至今都令他难过:“我们六个孩子,在‘采生折割’的过程中死了四个,剩下两个,一个成了哑巴、一个成了瞎子。”
潘龙捏紧了拳头,深深地呼吸,让自己保持平静。
他知道那个“癞头”必定已经死在了商满的复仇中,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怒不可遏。
“采生折割”这种事情,他行走江湖也见到过一两次,每次都让他暴跳如雷,直接提刀上门。
但做这种勾当的,往往做得十分隐秘,除非是对这些非常了解的人,否则就算当地人,也只会以为那些被害者是得了什么急病,有的死了,有的侥幸未死,却留下了病根。
“我在‘癞头’那边的生活……这些我不想多说,我想潘观风你也不是那种喜欢逼人揭开伤疤的人,对吧?”商满笑了笑,说。
潘龙重重地点头。
“总之,我那些年过得很差。”商满叹道,“本来嘛,‘癞子’既然要让我靠可怜去骗钱,自然是让我越可怜越好……反正,那段时间,我过得越来越没个人样,感觉自己渐渐要如同猪狗烂泥一般了。”
他苦笑几声,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舒缓心情。
“大概一年之后,又或者一年半之后,反正时间不长……时间长的话,我就跟‘小瞎子’一样死了——襄平府有个吴书生,考中了举人,又考中了进士,披红挂彩地骑着马游街。”
他露出了希冀之色:“当时我正在路边乞讨,看到他和几个同样中进士的人一起,一脸得意地骑马走过街道,前面还有官差开道,真是威风!”
“他走着走着,突然跳下马来,抱起一个经常在路边卖豆腐的黄瘦女人,硬是让她骑在马上,自己为她牵着马。还对大家大声喊‘这是我家娘子!她本是四乡八里出名的美人,因为陪我做豆腐,被辛苦磨掉了美色——可在我眼里,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大家给我个面子,喊她一声‘美人儿’好不好!’他喊得声嘶力竭,那个女人害羞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家都在笑,都在附和,不止一个人羡慕地看着他们……”
潘龙笑了:“真好!”
“是啊,真好!”商满喃喃自语,“我看他那样大吼大叫,但大家都附和他、羡慕他,‘美人儿’的喊声此起彼伏……我也羡慕得不得了。”
“多有面子啊!”他闭上眼睛低声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面子’这个词。”
他感叹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潘龙:“从那之后,我就打定主意,也要学这位吴书生——他现在是定襄府的学正,主管整个定襄府的官学事务——做一个有面子的人,做一个让大家都要给我面子的人!”
“你已经做到了。”潘龙说,“就算是我,也要给你面子。这普天之下,可以不给你面子的人,并不多。”
商满笑了笑,没接这话,继续说道:“后来我遇到一个受伤逃跑的巡风使,我本来并不想要救他,可他喊我‘小兄弟’……我是一个乞丐,又脏又臭,还是哑巴,连狗都嫌我,很多人甚至不屑于喊我‘瞎子九’,只是叫一声‘喂’就算了……可他没有,他喊我‘小兄弟’!”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激动之色压下去:“我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就冲着他肯给我这个面子,我哪怕是死,也要帮他!”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他死了,我活着。我替他办完了一生最后一桩差事,然后去修炼,再然后报仇。”商满吐了口气,说道,“我报仇的时候,其实本想要把敌人都杀光的。但我隐居的地方……叫魏公祠,潘观风你文武双全,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知道。”潘龙说,“天雄皇朝的‘天下总调度’魏昱,以善于财务和调度而著称。朝廷大军远征岭南,他担任军中调度,因为物资不足,他杀人以为粮。后来大军战胜,他因功封爵,就留下了‘魏公祠’。”
“本朝初年,太祖帝甲子巡视天下,路过‘魏公祠’,得知此人生平之后,非常生气地说‘吃人的功劳,如何能够尊荣后世!’就让人拆了他的塑像,重塑了一个向骷髅下跪的塑像,并把魏昱得生平雕刻碑文,立在塑像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