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虞惊喜的转过头,听到这声音,再烦躁焦虑的心情,也会跟着冷静下来。
周尔雅负手而立,他不知是从哪儿得了消息,也来到了现场。
他对这阴暗的房间似乎有点不适,但还是走到韩虞身边,细细看着他手里沾了血的昆虫。
这只巨大的昆虫在上海一带甚为常见,有粗壮的后肢与包裹到尾部的长翅,前肢摩擦能够发出“织、织”的清脆响声,被唤作纺织娘。
如今这虫子被残忍的切断了后肢,腹部沾上了浓血,快要死了,灰白的大眼睛只有黯淡光芒,叫声也有气无力。
“这虫子好像是阿蝶养着的,怎么会带到车间里来?”章禹城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到韩虞手里的虫子,掩着嘴低呼。
庆隆纱厂标榜对工人仁厚,上下工没有搜身之类侮辱人格的行动,但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异物带入工厂,这一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你和死者很熟悉?”
韩虞早就发现章禹城对死者的称呼很亲热,两人应该关系匪浅。他瞥了一眼仍然扶着柱子在呕吐的二少爷谷芒种,还是忍不住向章禹城询问。
周尔雅不再观看纺织娘,绕着染满血的纺纱机踱步,观察着别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她……她是我同乡。”章禹城吞吞吐吐,面色煞白,“我与阿蝶也不算特别熟。只是她在这里做工,我稍微关照些,却不知道……”
他似乎想撇清自己,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唐蝶今年十九岁,去年六月份才来庆隆纱厂做挡车工。
因为做事细致精心,人又聪明肯吃苦,长得也讨喜,又有章禹城的关照,已经涨了两次工钱,厂里还有意升她当拿摩温。
作为一个不读书的穷苦人家女孩子,有这样的成就也就值得骄傲了。章禹城明显对她还有好感,如果能嫁给一个有一门手艺的技术员,那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
她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这绝对不是意外。
韩虞与周尔雅看完现场,都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
“周公子,韩先生……”
谷芒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侧着身子挪过来,尴尬地拦在周尔雅与韩虞面前。
“厂里发生这种凶事,实在是冲撞了贵客,今日不宜招待两位,就请先回。稍待几日,我在翡翠餐厅整治一桌酒水,向周公子赔罪……”
他面无血色,手脚还在不由自主轻微地打颤,不过到底是场面上混过多年的公子哥儿,这番话说得倒还算得体。
韩虞有些不肯罢休:“这事透着古怪,二少爷有没有报巡捕房?”
谷芒种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的神色,碍于周尔雅在场,不好发作,只能勉强道:“韩先生放心,我们自然会妥善处理,家父与公共租界的李探长是好朋友,工部局也能说得上话,一定会彻查分明。”
杨浦以周家嘴路为界,南面属于英美公共租界,厂房林立,这几年搞得甚为繁华。谷家属于公共租界的豪商,与巡捕房、工部局的关系当然不会太差。
韩虞还要再说,周尔雅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闭嘴,两人方才告辞。
“怎么不让我继续问?他们这些当老板的,肯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人死得这么古怪,不能就这么算了?”韩虞有些懊恼,一上车就向周尔雅抱怨。
周尔雅对他爱打抱不平的性格很无奈,这家伙现在什么身份都不是,最多只是个目击者,还没资格掺合人家厂里的事。
“他们肯定是打这个主意,但你就算强留在那儿,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先让一步,从侧面调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韩虞一想也是,叹息着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庆隆纱厂庞大阴暗的厂房,觉得有一头噬人的巨兽藏在其中,回想刚才所见一幕,胸口烦闷,悲哀痛楚一阵阵涌来。
他们的车子刚刚驶离厂门,谷芒种又匆匆追了上来,低声下气恳求:“韩先生,今天你看见的事恐怖,未免惊世骇俗,还是要麻烦你千万别说出去。兹事体大,千万拜托。”
果然如预料之中,韩虞看了看周尔雅的脸色,依他的正直刚烈的性格,不想替人家隐瞒什么,可他也不是多嘴的人,再说来这里除了周尔雅也没朋友,能和谁说?
谷芒种很诚恳耐心的请求韩虞,他知道周少爷养尊处优,也不爱闲言碎语,更何况——如果周尔雅想说什么,谁也封不住他的口。
韩虞见周尔雅似乎有些不耐烦,含糊答应,谷芒种这才放心的恭送他们离开。
目睹了这样一段凶案,虽然周尔雅韩虞两人是小别重逢,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兴致勃勃的交谈,一路上的气氛略显沉闷。
周尔雅请韩虞到和平饭店吃中饭,韩虞本想推辞,但周尔雅又说还有事商量,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阿虞,你还是想实业救国吗?”周尔雅在享用甜品时候,突然问道。
他的问题,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韩虞还沉浸在那女工恐怖的死相上,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一时间没回过神。
“或者说,阿虞你真的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实业救国吗?”周尔雅并没有鄙夷的表情,他只是很客观尖锐的撕开韩虞的内心。
“我……我谁也救不了。”韩虞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消极的事,他很悲观,联想到自己为了留学,和家人撕破脸面,又因为留学,未婚妻和别人结婚生子……
韩虞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