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学问无止境,这样的话在青城书院体现的最为透彻。
或许外人来此多会惊奇常有垂垂老朽向年轻学士先行施礼自称“学生”。但身为书院之人却多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也难怪如此,寒门学士上进之途无非科举入幕两种,而偏偏这两种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之桥,即便是青城学士也仅仅是在众多过桥之人中位置更加靠前一些,仅此而已。
嵇延站立楼梯旁,等白首老人登上楼阁,微微施礼,伸手接过老人手中那坛酒,微笑道:“几日不见,王老哥今日怎么来了?”
酒是江城三枝,嵇延也极爱此酒,入口味淡却后味十足。
像极了嵇延与这白首老人相谈相交。
“突然嘴馋想喝酒,就来了。”老人笑道。
这位白首老人似常来晴川阁,一身轻松自在,看着不像是身在这天下学子圣地的样子,反倒更像在市井闲逛,交出酒坛后便背负双手,一步一晃,到处溜达。
嵇延收拾出一张矮桌,搬来两把矮凳,笑道:“可惜有酒无菜。”
“那炒一本先贤论语,再拌一碟史书文献?”老人一脸笑意,先去书架前取过几本书垫在矮凳之上再展袍而坐,丝毫不顾及屁股下的那几本书中是否有珍贵无比价值千金的孤本残本。
“老了,弯不下腰咯。”老人伸直了腿,直了直腰,对于年近百岁的他来说,礼义廉耻从不在书上。
嵇延展笑在颜,也不阻拦,径自坐在老人对面。
这位老人是嵇延在书院中为数不多的能相谈无忌的人之一了。
他还清晰记得当日初见白首老人之时,也是这样的深夜无人四下寂静,那时这位不知身份高低却胸有阔达学问的老者满脸醉容,遥指黄鹤楼放声大笑:“世间以黄鹤楼作诗者数不可数,满眼望去皆是无病呻吟,阅遍历代诗集,老夫唯独只爱‘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这一句!”
黄鹤楼倒没有被一拳搥碎,反倒是窗纱被张牙舞爪的老人捅破了一个大窟窿。
自此以后便是忘年交。
满酒三杯,一饮而尽。
二人喝酒从来都是这般不谦不让,从无惺惺作态,祝酒吟歌。
就似嵇延从未曾问过老者到底身份为何,怎能在夜半之时随意进出晴川阁。
有些话挑明了,即便再如何随意,都显得做作。
“听说过两日就是书院一年一度的顶席之辩?”白首老人几杯酒下肚,已有微醺,脸上红润如孩童。
“嗯,就在后日。”
每年二月青城书院都会举办一场学识之辩,无分科目,不记身份高低,只在道德堂内设十六只蒲团,分左右两侧一阶高过一阶,由书院拟题,堂下学士自行上殿入席,广舒胸臆,若得堂下学士及主持之人看好则可上一阶,若被人驳辩,输者便要降阶直至退席。而这最高一阶称之为顶席,升入此座者可为七日之师,开堂讲学,名扬天下。
“去年顶席之辩济南孟佩大放异彩一人独战群儒,驳的一众学子哑口无言,退席十三人,没几日便被人请去入了青州布政使徐大人宾席,为上客,想来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嵇延老弟,今年该是你横空出世了吧?”老人笑眯眯的抱住膝盖,悠然自得。
“王老哥说笑了,我怎比孟兄才华横溢,若论辩才我与他简直天地之差。”
白首老人哈哈大笑:“哈哈哈,圣人言,人若自欺,枉读圣贤,嵇延你在晴川阁这么久就只扫地抹灰了?”
嵇延也不客气,嗤笑道:“哪位圣人说的?”
白首老人极其滑稽的抬中指指住自己的微红的鼻子:“我!王圣人!”
嵇延直截了当,笑道:“王圣人看来是喝多了?”
老人一口抽干碗中酒,冷笑道:“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当初所写的《进十谏言》老夫也曾看过,虽方法颇为激进,但立意所指皆是王朝弊病所在,老夫每每想起都拍案叫绝,其中二三策现已在朝堂之上初见端倪,尤其是盐铁整治之法与你所言并无二差,甚至老夫都怀疑你写的东西没被一把火烧掉,而是由程颢那老东西转呈给王积薪了。”
程颢便为青城书院院长,更是当朝皇后程氏的亲爷爷,这白首老人敢直呼理学大家明道先生名讳,又称其老东西,可见是真醉了。
“王老哥就怎知不是我抄了首辅大人的施政手段?”嵇延玩味道。
当初,还只弱冠之年意气风发的嵇延奋笔书《进十谏言》谈国法变革,却被书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斥之荒谬之语,妄摧国之根本,当着众多学子的面扔进了火炉之中。而赶巧的是同一时段首辅王积薪于天京朝堂之上呈变法之策,其中不少都与《进十谏言》不谋而合,消息传来老学究愧然辞去讲学之职,而书院中却起流言说嵇延之计是抄了王积薪的策论。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可流言却已渐渐坐实。
毕竟没谁会相信一介贫苦书生,能比当朝首辅更能远见卓著。
由此可见,天下间不光是江湖上才有可笑的抬高贬低。
白首老人狠狠的啐了一口,须发皆动:“你这屁话说的不该罚?老夫最看不上你的就是这幅阴阳怪气。”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
“怎么没阴阳怪气?人生百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一点挫折便让你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你看青城书院三千学子无论青衫白首哪个不是朝气勃勃,谁像你这般整日龟缩在这方寸阁楼,整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