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我现在就是在等死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蓦然噤声,鸟爪一样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吃力地大口倒气,眼看黑眼球已经翻了上去。
季晓鸥吓坏了,赶紧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替她摩挲胸口,一边颤声叫:“阿姨阿姨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李美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瘫软地靠在床头上,有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汩汩流下来。
季晓鸥去卫生间找毛巾。瓷砖上倒是挂着两条毛巾,季晓鸥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她站着愣了一小会儿,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丝围巾,用水浸湿了交给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脸。”
李美琴却摇头,用力推开季晓鸥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泪。
季晓鸥不敢再造次,坐在床边小心地发问:“我听说,政府不是给报销全部治疗费用吗?”
“那是指因公感染的,比如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我是工,没有签劳动合同,不算。”
“那红十字会的补助您能领到吗?”
季晓鸥指的是北京政府委托红十字会给后遗症患者发放的补助金,有工作单位的,每年可以领“生活补助”四千元;没工作单位的,则是八千元“生活救助”。
“有,每年四千。”
季晓鸥奇怪:“您没有工作,不应该是八千那种吗?”
李美琴苦笑:“我虽然下岗,可算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哪。”
是的,现实总是如此错位,所以才令人绝望,季晓鸥咬咬下唇没有出声。
“合下来一个月三百块钱,三百块钱你说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小季?”
季晓鸥没法回答。三百块钱,大概是季晓鸥家一星期的买菜钱,或者她一件衬衣的价钱吧。
“加上低保,一个月七百多块钱,能干什么呀小季?”李美琴转过脸,看着她,固执地再重复一遍,“每个月光吃药,还不敢吃贵的药,都要六七百,这眼瞅着我越来越动不了,真的瘫了,又请不起保姆,只能干躺在床上等死。医生让做手术,可哪儿有钱做手术啊?”
季晓鸥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您每月要吃的药,能给我个单子吗?”
看来李美琴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一个人自问自答:“我这辈子混成了这样,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样。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幸亏小羽争气,考上了大学,可他的学费、生活费,每年都要两万多,我不知道能从哪儿出。我想过把这房子卖了,可孩子不让,说有助学贷款,说他自己能挣。我从来不敢问他,他是怎么挣来的,我害怕问他……”
季晓鸥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李美琴的皮肤。季晓鸥也是普通人,在此之前,她对“**”这两个字也有本能的恐惧,每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患者,她都下意识想后退一步远远避开。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明白,这个人群所面对的,不仅是**的痛苦,还有旁人的歧视与对未来的恐惧凝结而成的精神焦虑。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摧毁一个人的最大压力。
“湛羽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让您失望的,一定不会。”季晓鸥语气坚定,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美琴。
要在一年后尘埃落定的时刻,季晓鸥回忆起这一天,她会发现就是这一天,她对这个名叫湛羽的男孩动了怜惜之心。
而女人一旦对另一个异性动了怜爱之情,无论他们的关系是情人、夫妻还是朋友,身为女性,便会在这段关系里落尽下风,再也不可能客观中立。
无论在世人眼里,他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