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故让石介应接不暇,失魂落魄,自觉有种不详的预感。
沙介倒是宽松,来信中说,且放下焦虑,走一步算一步,真到了散馆的地步也没有办法,安于天命,乐得其所就是。想太多了没用。
石介一想,似乎有点道理,掌门师兄都如此说了,自己自然也无话。但转念又想到这个分道场,历经无数前辈打磨,方才有了一席之地。真要解散,忍不住神伤起来。
他所为的也不止于此,更是担心崔鹭。这几年,崔鹭俨然成了山左剑道馆徂徕山道场的一个木铎,响当当。还有他们之间的情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崔鹭这一节,总归也放不下。
灵脉也是这样。剑道馆一散,灵脉七八成也没法存在了。什么心血不心血的,到时候正儿八经活下去都困难,谁有暇再顾念?
石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像他对亡妻承诺信守的那样。
不过既然想到这里,石介又自然而然地挂念了萍儿。这也是他迟迟犹豫的原因。只要在世一天不见她有个好归宿,自己总也放心不下,就觉得对不住她的娘。
这样一想,又不能尽忠于剑道馆了。
思来想后,石介又一次把李褐召到了自己房内。
“师父。”
“坐。”石介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李褐。
半晌,看着李褐静坐的石介终于开口了,“褐儿,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越来越等不起了。你每日只在后山碧海温泉上修行吧,不要下山了。现在真的是这样,多练一天少一天,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李褐点点头,见到石介的面容很是憔悴,似乎一夜之间便被风化,苍老了许多。两只眼睛密布着如云的血丝,既可怕,又可怜。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师父,“放宽心”这一类的话没有丝毫作用。师父虽是剑修,但读的书只怕比自己还要多,自己又能说些什么能让他听到心里去呢?
又沉默了良久,石介再一次开口了,先是长叹一声,又接着颓然说道:“萍儿很是喜欢,有意于你。”
李褐没想到师父这么直白又淡然,如此一句话,不亚于悬空一剑,却被师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默然又凄清,格调与此事颇不相配。
李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尤其是配上石介此副形状。
李褐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说,这事躲不过去,总要面对。他道:“师父,实不相瞒,也不怕再多说几次,我已有结发妻子,讳名杜苏梨。古人云,‘糟糠之不下堂’,实不敢有二心,娶二妻。今她已去,我心也随去了。”
这次换成石介沉默了,他的后背只觉得发凉,一种似曾相识的苍老感瞬间袭上来,这种感觉,这种景象太熟悉了。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年纪又与当时的自己相差太多。
一个正身富力强的男人,能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就是已经心如死灰。
说白了,这不就是守寡麽,男人的守寡。
石介记得当年在妻子坟前哭诉时说道:“这世道成全了我的名,却再也没有了我的妻。”
他淡淡地望着李褐平静又执着的脸,那张脸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却显出了不一样的老道。
太像了,这一切真的太像了,石介不自觉地心叹。
接着石介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苍凉,那么悲伤,十五六年来的一切心酸仿佛都在这笑里。
李褐看到了师父的牙齿,看到了师父的舌头,看到了师父喉咙的深处有一种黑洞洞的压抑在不住地涌上来。
终于,李褐看到了师父眼角纵横的老泪。
他的胡子开始抖动,嘴角的纹路越来越明显,最后压抑的哭声开始传了出来,“我这一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来!”
他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把李褐感染得热泪盈眶。
一个男人得受过多少委屈,才能这样在人前放声痛哭。
李褐想揽过他起伏不平的肩膀,他老了。
他是师父,他是剑修,他是爹爹,他是男人,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哭泣。逢着委屈悲伤就会哭泣。
李褐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这比方才的不知道如何劝慰更无奈。
如果方才只是不好开口,不知道说些什么稳妥,现在则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迫境。
李褐想站起身来,伸过手去,但是腿脚不听使唤。
他无力面对这种未知的场面,这个场面的残忍之处在于,让一个年轻人去见证他以后苍老的场景。
“师父”在李褐口中来回摩挲了好几次,声音却始终没有出口。
他也想放声痛哭一下,自己已经飘无定所,家园何处?
许久,他只是静静坐着,手足无措地沉默着。这也是男人交流的最佳方式之一。
石介终于收住了,丝毫不掩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余泪,道:“去罢!”
李褐心里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何,腿脚还是粘在原地,想动又不想动。
“去罢!”石介又一次叹道,语气有所加重,又多了几分怨恨。
李褐这才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慢慢朝着背转过身向后面窗的石介打了一个拱,缓缓踏出门来。
这是一次顶撞麽?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可是若不顶撞,无端中两个人的命运就被搅混了。
想到命运,李褐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搅混又怎样?自己的命运还不是一样被牵在老天爷手里。
那里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