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集收回遐想,忍着内心的波澜。李褐早已经跨过他的身畔,行到他的身前。且因为他的迟疑猜忌和李褐的不屑一顾,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
李褐此刻已经忘记了算命瞎子说的话,自顾自走着。他的信心又被重新拾了起来。
张集不同,已经想了足够多的理由来挡住李褐的进路。他不能忍受凡事都比李褐矮一头的滋味。世上最怕两个人才力相当,除了有一点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大部分的可能性是做敌人。
你死我活的那种。既然有我,何必有你。这也是圣人所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典型例子罢。
张集盘算着。他倒没有打算弄死李褐,只是想让他居于自己之下。这种心思一旦动起来,除非实现了,否则总是在心头盘旋着,像坐在床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小妇人,挠得你心痒痒的。干就干,干不成总归想着这一口儿。
说一千道一万,儒生多用笔杆子和臭嘴巴杀人。杀人诛心,诛心是杀人最高的手段,最精彩的杀人方法。
杀儒生,诛儒生的心,你得找着儒生的命,就是读书人的命。历朝历代读书人的命是什么?是考试。只要活在这块土地上,读书人都离不开一个考试。这考试可是伟大制度,从隋唐至今,考出了多少官老爷,考出了多少才子秀士。单说它最大的功绩,就是把知识分子牢笼起来,让你没法作乱,让你参与不成作乱,诸如黄巢,则又是百年不遇的例外了。这块土地上的读书人,耗费太半时间,要么在读,要么在考。也可算是王朝独有之悲剧了,在蛮夷四方,考试都不如在这块土地上好使。
张集心想着,碎碎念念,便让李褐考不成试怎样?这个打击对于李褐可是够大的。让他小子狂,你不是自诩为fēng_liú才子吗,你不是作诗很厉害吗,你能写策论又如何,你古文写得直追欧苏王黄又怎样,我办了你,让你考不了。你纵有通天的大本事也使不出来。况且这还是一个文明的高招,不涉及武斗,便把自己心里的那口恶气痛痛快快给出了。如此想来,倒真是绝妙好计。
但是怎样让他考不成又是一个问题。这是个技术活儿。张集心想。思来想去,最稳妥的就是搞个文字狱罢。从他诗歌里捡挑出一个僭越之字,告他个谋反,这小子说不定还会一命呜呼。可是李褐虽有行卷之诗,但是藏在包袱里,自己总不能硬抢。就算硬抢,也不一定抢过这个干巴壮汉。李褐虽瘦,确实骨头硬,干瘪有力,挺柴的。
既然自己不能搞文字狱,那我为什么不能借刀杀人。长官府不是有正审职责麽,我大可以把李褐家的成分给他搞坏。对,这是个好主意。
因为张集清楚,李褐祖上是南唐降王之后,要不然这大唐国姓也不好解释。这确实是实话,李褐乃南唐皇室之后。李褐的曾祖父,祖父,爹,对了,他爹叫李士,与进士犯讳,这恐怕不能考试。
凭着不祧之祖是南唐皇室一脉,加上他父亲之名字两条强有力的理由,李褐的成分肯定是大大坏了,他的正审一定过不了,给他打成个乱臣贼子,一辈子倒教他翻不了身。
想到这里,张集笑逐颜开。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古人诚不我欺也。大凡做一件事,一直在事情上磨叽是迂腐之见,在事情之外的做上多花心思,是成功的好方法。尤其是在宋朝这种以盈利为导向的朝代,金钱的作用超过了任何一个时期。推崇成功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所谓笑贫不笑娼,只要成功,用啥手段,也是无所吊谓了。
张集开心时,李褐早已把他撇在身后很远。李褐的脚步很坚毅,目标也很明确。他二人若是不分目标,单就坚毅明确来说,倒也有相似之处。只可惜,造化弄人,天意如许,谁又能怪得。
到得长官府第门前,早有一干读书人在排队等候了。或意气风发,或满面愁容,或心事重重。这许多本当活泼之青年在考试面前倒活像许多可怜虫,真是可笑又可悲。李褐心里暗嘲。
各人拿出各自正审表,成分鉴定没有坏之后,写名字画押,盖官印,即刻去东京参加考试。一路的流水线走将下来,弯弯曲曲的队伍耗尽了这许多等待者的耐心。终于排到李褐了。
桌前坐着一常服之人,在李褐报上名字之后,像等待终于有了回报似的,开口复盘问道:“你便是李褐?”
李褐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父亲名字叫李士。我说的不错罢?”那人厉声问道。
“是。”李褐答。
“你祖上乃是南唐后裔,这样也没错吧?”那人声音又洪亮了一些。
“没错。”
“这样就对了,年青人,你很诚实。但我告诉你,你不能参加国朝考试!国朝考试是为国朝选拔优秀人才的,你得为皇上分忧,你得为国效力,爱皇爱国你可做得到?”那人厉声喝道。
一众士子哗然,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为什么做不到?我生在大宋,吃着皇粮,脚下踩着宋土,我如何做不到?”李褐义正言辞地反问道。
“不,你做不到。你的成分是坏的。你祖上是南唐降将,南唐是大宋的敌人。不管你投不投降,你都是敌人。这是其一。你父亲李士,与进士之名犯了忌讳,这是其二。如此,你不能参加考试。”
那人抢过李褐的正审表,用朱笔斜批,画了个大大的交叉枷锁。然后用一溜玲珑小巧的蝇头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