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四年冬意凉,风起。
天色晦暗,铅云低坠,薄雾徐徐渐染,远山如画静抹于天际。宫廊檐下,内侍省点灯太监穿梭如织,亭台楼阁中渐次有了光照,遥遥熏亮了夜空。酉时一刻,春竹、夏芷来交班,莫兰收拾妥帖便同代秋一并回翠微阁用膳。
行至半路,密密麻麻落下小雪粒,剐得脸生疼。
代秋挑开帘子,掸着脑心,“夜里该有一场大雪。”
狭小简陋的庑房中间搁着一盆火星四溅的黑炭,炭上撂着两只巴掌大小的砂锅。莫兰净了手,从砂锅中端出小碟泡晚菘、玉米馒头、及大碗七宝五味粥。粥中有核桃仁、松子、乳菇、板栗,糯糯甜甜的,就着甜辣味的泡晚菘,颇为丰盛。两人搬出小板凳坐在火盆边细嚼慢咽,里屋忽有身影绰绰,代秋一个激灵,喝道:“谁在里头?”
里面犹似惊魂未定又亲热的娇嗔,“代秋姐姐,你吓我一跳哩。”莫兰丢下碗筷,快步掀帘进去,正是慈宁殿尚仪司女官片影。她端坐于铜镜前扑粉描眉,穿着紫绀色小夹袄,一身淡粉的宫裙,乌鬓红唇,双眸掐水,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莫兰压低着声音,语气严厉,“上回被骂过还不知罪?代秋厌恶旁人进她的房间,你品阶比她底,如此没规矩,小心告诉你尚宫。”
片影调皮的吐了吐舌,扶正髻旁的镶银花簪,故意朝外扬声道:“是妘丫大娘子叫我来问,福宁殿今儿吵吵嚷嚷的为何?要不这么大雪,我才懒得动身。再说,你们这炭火,若不是我在此添补,管你们换班回来冷掉牙!”边说边朝莫兰挤眉弄眼,从剔犀云纹妆奁里挑了豆大香粉润在颊边,胡乱的抹开。
莫兰慌乱的睨了一眼帘子,扼住片影手腕,拖着往外走,声音倒是温静柔婉,刻意要说给代秋听,“雪越下越大了,你赶紧回慈宁殿去,回头太后娘娘责问起妘丫大娘子,岂不过失。你且对大娘子说,是御前的宫人碰坏了茶杯,已受过罚。如此说,她便知晓了。”
片影摁住帘子,眉眼含笑俯身在莫兰耳边蚊声道:“听春竹说你明日请了假,可否帮我到朱雀门的外街巷买一包煎夹子?许久没吃,馋死我了!”
“知晓了……”
莫兰正答应着,忽听“哐嘡”一响,唬得她心头发紧,忙挑帘去外屋。
锅筷瓷碗合着未吃完的七宝五味粥摔了一地,代秋失神落魄跌坐在木椅里。炭火旁蹲着不知何时过来的小太监魏正,他喘着热气往火里搓手,心平气和的说:“春竹出事了。”
代秋“嗬”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道:“莫兰,怎么办?春竹…没了。”莫兰像是被重物狠狠的砸在脑门,全身的血液不断的升腾……升腾到头顶,不觉头昏目眩,眼前弥散出一股白茫茫的冷雾,如坠梦境。她杵在屋中,恍然问:“什么没了?”
魏正见莫兰搭腔,代秋又只知道哭,轻叹了一口气,说:“皇上见雪天寒气渗人,恐太后娘娘禁不住风寒,遂吩咐奉茶司煮了桑叶枇杷茶送去慈宁殿。本是有赏的欢喜事,却不知何故冲撞了杨太妃。也不过二十大板罢,宫里头谁没受过几板子呢?谁料想春竹就如此熬不住…”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对莫兰道:“有劳娘子拾掇几样衣物,送去暴室好歹给她换身体面衣裳,她活着时爱扮俏,死了咱不能让她乌头垢面走在黄泉路上…”
莫兰心神乱窜,软绵无力,强捱着收拾出几件春竹生前爱穿的衣裙,神游似的跟着魏正到了暴室。此时雪下得极大,鹅毛般一团一团铺天盖地,皇宫里银装素裹,干干净净的好一片天地。
暴室在皇宫的西南角上,由四五间未点灯的屋子环抱成独立小院,里头摆满了各类刑具,是专门惩处犯事宫人的有司。天井里点着两三盏宫灯,昏昏暗暗,阴森可怖。是以深夜,痛苦的呻吟声由黑暗中传来,闻者心惊肉跳。
春竹被停放在屋檐下,看守的小太监见了魏正,从小黑屋里跑过来赔笑讨赏,“按规矩早该去宫人斜埋了,凭哥哥吩咐,才能留一宿。”
零星的飞絮飘落在春竹身上,薄薄的掩了一层。她躺在地上,全无生气。唯脚尖上处露出一抹玫红色绣花,透着触目惊心的凄美。方才交班时她还得意的提起裙摆,把绣鞋露出来,问大家:“好看吗?我自己描的样子!”眉梢眼角肆意化开的笑意犹在眼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能言语。莫兰从袖袋里抓出预备好的铁钱,“劳您先避一避。”小太监收气气道:“好咧,娘子收拾停当只管往里屋喊一声。”
莫兰想帮春竹将外衣脱掉,百般折腾,却不得要领,遂叫魏正过来帮忙。魏正十分为难,揶揄道:“男女授受不亲。”莫兰急红了脸,目光坚定锐利,“此时此刻,还提什么授受不亲!”魏正还真有点畏惧莫兰,便不再僵持,合力给春竹换了外衫底裙。
办完事,两人就散了。转道回屋,已过寅时,东方吐白,雪光映天。福宁殿的侍婢太监正在点灯扫雪,悉悉索索开始忙碌起来。莫兰提着羊角宫灯走得又急又快,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烂雪里,她湿透了半身,脚趾已冻得全然没有知觉。
翠微阁里,夏芷坐着方杌在烧柴火,浓烟滚滚,呛出满脸眼泪。她沉沉道:“莫兰,你先困一觉,其他容后再说。”
莫兰被屋中热浪一扑,稍稍缓过劲,打量着四周,问:“代秋呢?”
夏芷从砂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