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从来都不知道,武耀十九年的春天,竟是这般模样的。
在自家的故里老宅,她依随着萧邃的心绪,感知着他的感知,体会着他最初因自己而起的欢愉,恍惚间,她仿佛也回到了十四五岁时,胸腔里那颗满溢着自在与骄傲的心,还依旧跳动得热烈,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萧邃曾说,武耀十九年春,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想娶她。
过去,她质疑、她不信。
现在,她明白了。
他的感情,充满了生机。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爱他而已,此刻方知,原来这个曾被自己赋予过最深刻爱恨的人,从一开始,便是她于万人丛中,苦苦寻觅的般配。
可之后,却又怎么成了那样呢?
那一年的夏天,她因娄箴的离去而萎靡不振,生活上也难得消停,乏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天子传谕,于世家贵女之间,为东宫广选太子妃一事了。
当时刚听到这个信儿时,裴瑶卮其实是很高兴的。
所有人都说,裴氏嫡女聘为储妃、皇后,这是大梁国中近乎传统的一件事了。几乎在她整个少年时代,人人都拿她当内定的太子妃一般对待。所有人都以为,当有朝一日,天子下诏为太子聘妃时,那册妃诏上,不会是第二个人的姓名。
可就是在全天下都笃信着这件事时,先帝却破天荒地,先下了一道选妃诏。
后来裴瑶卮自李太后口中得知,此事乃是她身为皇后时的杰作。可回到武耀十九年时,她却丝毫无意去探究天子此番做法的因由,只顾着一颗心满满当当地装好了欢喜,盼着自己这后半生能一如所愿:但与萧郎作路人。
奈何,她的萧郎,却从未想过成全她。
出猎归来的太子殿下闻听父皇下诏为己选妃之事,连东宫都没回,搁下猎具,便直奔崇天宫而去。
他在崇天宫等了半日,将将入夜时,天子方自凌云殿归来。
萧邃在正殿门前迎候父皇,萧惊泽下了辇轿,缓步走来,远远见着他,英俊的容颜上便洋溢起一抹浅笑,就着月色看来,温好极了。
他将萧邃的一身装扮看在眼里,走至近前,免了他的虚礼,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怎么,知道为父下诏给你选嘉偶,衣裳都来不及换,便特地来谢为父了?”
这句话一说,萧邃习以为常间,心里甚至还起了两分任性,可幻梦中的裴瑶卮,却已经惊诧得不成样子了。
多年前,她也曾见过萧惊泽数次,只是——
成帝英明神武,聪睿善决断。在裴瑶卮的印象里,他纵有平易之处,却一贯还是庄严不容玩笑的。
然而这样一位帝王,他对着萧邃,竟自称‘为父’。
为父……
轻轻两字,仿佛将这堂皇大殿变成了寻常百姓家,那般恬熙安然。
萧邃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解暑汤饮,试了试温,觉着不那么凉了,方才进献于萧惊泽。
只是递上碗盏时,他的眉头却是蹙着的。
萧惊泽注意到这一点,轻笑了声,“哟,谁惹你了?”他说着,随手取了只茶盏过来,将自己碗中的汤饮倒了一半进去,随即又将碗盏递回给了萧邃。
萧邃接得自然。
他微垂着头,反复思量了许久,总是不好意思直接问父亲:不是说好了是裴家姑娘么?怎的一转眼,却又成了选妃?
“父皇,这广选太子妃,是否太张扬了?”好半天,他方才斟酌好了用词,说话时莫名带了点不欲直言的别扭,可双眼中却含着三两点急情,殷殷地攀望着父亲,提点般道:“孩儿记得,您之前说过,心中已有了主意的。”
裴瑶卮品味着他的急切,莫名想笑。
萧惊泽将茶盏里的汤饮一饮而尽,很是思量了片刻,回过头一脸疑惑地问:“是呢,朕就说忘了什么事么!只是……为父心里的主意是谁来着?为父记不大清了……”他看着萧邃,抬了抬下巴,“邃儿可还记得?”
萧邃记得。
萧邃不说。
父子两个稚气地对峙了片刻,萧惊泽忽然大笑起来,笑够了,方才揩了把眼角,感慨道:“哟哟,难得,真是难得!你如今长大了,可真是愈发少有这等好逗弄的时候了!”
裴瑶卮见着这一幕,有些无奈,不过她倒也忽然明白了,为何成帝与父亲裴稀会是挚友。
萧邃亦是无奈一叹,垮下脸色,干巴巴地问:“父皇,您下选妃诏,不会就是为了逗儿子一把吧?”
“自然不是。”萧惊泽笑意温缓了下来,却是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他一句:“今日回来,还没给你母后请过安吧?”
萧邃一愣。
萧惊泽便道:“去长秋宫吧,陪你母后说说话。告诉她,朕晚些时候就过去。”
天家的父子,多数时候,话都不是不必说尽说白的。
萧邃在父亲突兀地提到母后时,心中便已有所猜测,不欲以裴氏之女为太子妃之事,这恐怕……正是母后的意思。
长秋宫暖阁中,彼时还是皇后的李颦印证了他的猜测。
萧邃素知母亲与德孝皇后的渊源之深,加之以往,李氏与裴氏也从来没有过冲突,是以才一听说此事时,他心里顿时便涨满了疑惑。
“母后不是一向敬重德孝皇后吗?”他试探着问:“过往孩儿也从未听您说起过对裴氏有不满之处,怎的……”
李颦满含深意地望了萧邃片刻,却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