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以往,司马朗也是不会说出类似于家族荣辱这般恶俗之语来的。他早将司马弦置于这过于沉重的负担之外了。司马一族虽是代代沿袭的世家大族,可上至父亲下至仆从,举家上下从无任何一人认为司马弦应当背负这荣辱责任。她本该如骏马一般随性自由地生活,又为何要做那笼中之雀?
仔细想来,便只是司马朗那出于阖家团圆的愿望——不,并非如此吧,他也清楚地明白父亲那沉默的态度并非反对爱女远嫁。只是司马朗始终不舍嫁妹,更不愿终将趋于年迈的父亲在本应享受天伦的晚年,竟连唯一女儿的面也难以见得罢了。
“……大哥其实,并不是想反对你。”就连在恶鬼董卓面前都从容不迫的司马朗,此刻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黯然低垂着双目。他双手略显局促地反复搓着,目光游离不定,羞愧内疚得不敢再次对上司马弦的眼睛。“可你还记得吗?你当年曾说,纵是自己终身不嫁也要回报爹的恩情。若是你此番真要远嫁于江左,山高路远,又正逢国难之际,我实在担心你往后会难与家人见面。”
“弦儿,爹在京中十分想你,大哥和仲达在家里也很想你……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尤其是仲达,那小子啊,可真不给我省心……”
司马朗想起父亲和年幼的兄弟,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如以往一般温柔的笑容。司马弦望着他,滚烫的热泪早已不受控制地兀自落将下来。模糊的视野之中,司马朗仍是她熟悉的那个大哥,是从前那个会细细洗净她指甲缝隙里的灰尘泥土、在每一个极寒的冬夜披戴着风雪赶来哄她入眠的好哥哥。
无数的回忆正似星河奔流,梦境与现实交汇融织,一点一滴地唤醒司马弦内心深处那被幸福遮蔽的如烟往事。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曾说过宁可不嫁也要回报父亲的话语。那是发自内心的承诺,蒙受恩惠多年,她理应践约。
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根本不是司马家的亲生女儿。是由于父亲的慈善和兄长的庇护,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样温暖的环境里安然长大。
漫天迷茫的恣肆风雪,婴孩微弱的啼哭,尸骨遍野的乱葬岗。那模糊得如梦似幻、却又在无数次的梦境之中真切上演的过往旧事,此刻又于司马弦的脑海之中明晰起来。
是这样啊。
她所面对的本该永远是这般残酷的景象,却在那温暖的庇护之下逐渐淡忘。
因寒冷而不知何时被捎带关上的门扉之外,隐约传来些许略显唐突的动静,沉浸于回忆与梦境当中的意识被猝然拉扯回现实。司马弦猛然惊觉,连眼泪也未来得及擦拭便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房门在此刻被打开,一束被雪映得洁白的天光透过人影照进她的眼睛。
“……阿弦。”
来人见她满面泪痕的模样,便是不由得愣怔了片刻,旋即又快步走上前来,什么也顾不得地跪坐在她面前,抬起袖子便为她拭泪。
被滚烫热泪模糊了的视野之中,细心为她擦拭着眼泪的身影却显得尤为清晰。司马弦看着他担忧的面容,竟与适才心中那番孤寂凄冷的风景融在了一起。
“公瑾,公瑾……”司马弦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悲伤与绝望,此刻却终于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衣袖,将哭泣着的脸庞埋进他的肩膀。
这两年以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又始终不愿面对的情景,此刻终于还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