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