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十五。
晻晻黄昏人定时。
当寻常农家俱已熄灯就寝,远离村落的这座久旷的庭院却正迎来它梦幻一般的夜生活。
一扫往日的荒寂凄清,今夜的深宅,仿佛瑶台仙境。红毯铺地、香熏凌云;彩障高张、玉树林立;华灯通昼、奴婢川流。
门前骏马首尾相接,油壁香车如阵。有娥眉姗姗、大腹便便;听笑语盈盈,看勾肩搭背;
人影幢幢、联袂如云,络绎不绝地穿过黑漆大门,融入灯红酒绿之中。
“若非亲眼所见,真的是不可想象……”
一丛树阴下,若萤嚼着一根麻花,咔嘣有声。
身边的陈艾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身暴发户少爷打扮的他,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浅薄的傲气,而若萤则故意做出粗俗的举动来,以符合她此刻的伴当身份。
带着二人进来的老猫,是个逢人先笑看上去一团和气的中年男子,为了今日的盛会,也精心地做了准备,换了一袭闪闪发亮的簇新的道袍,此刻正跟人群中的几个熟人寒暄客套着。
经过几场酒局,再加上银子使劲儿,若萤她们终于成功地赢得了老猫的信任,打开了通往宝山会的这一重要关口。以想要一夜暴富为由,骗得老猫答应带二人过来“开开眼”“提提劲儿”。
据说这本是一座空宅,却能在一夜之间布置成眼前的富丽堂皇,主人方的阔绰不凡以及其调遣各方力量的能耐,于此可见一斑。
来的路上,若萤尚有几分忐忑,生怕露出破绽来,怕给盘问,怕给盯梢。但进门后才发现,这份担心纯属多余。
给那些“尊贵”的客人们一比,她们这一行简直比土疙瘩还不起眼。
若萤仰头看着陈艾清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惋惜道:“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弄不好还能受欢迎点儿……”
面上笑得无害,嘴唇翕动之际,吐出来却是冰冷带杀的锋芒:“怎么样,可是可见熟人了?”
陈艾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才咬了一口的香油麻花送到自己的口中,嚼了两下,唇齿间逸出只有两个人方能听到的声音:“那个上下一般长的胖子,看见没?”
“哪个?不可一世得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嗯,他是登州卫的一个把总。我见过他。”陈艾清回得十分肯定,同时双目死死盯紧人群中的目标。
若萤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把总啊,确实够大样儿的……”
按新明制,镇戍兵的营制以五十人为队,队有管贴二人;五百人为司,司有把总一人;千人为哨,哨有千总一人;三千人为营,营有中军一人。
把总的话,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为什么会暗中买卖鸦片,想必又是给钱催的。
卫所的军饷统一由盐课或京运年例解决,较有保障。既然都做到把总的位置上了,所得养家安身应该不成问题,可还是要走这条黑道,可见“钱”的厉害。
若是偶尔的单纯买卖也罢了,就怕是为钱驱使,诱人食用,伺对方成瘾之后,便能将其身家性命系数抓在手中。
至于说,谁会成为其目标,毫无疑问的就是手下的兵丁。
若萤眸色深冷:“这玩意儿就如同瘟疫,一旦蔓延成习以为常,这个国家,就差不离儿了……”
此时,她忽然想起了李祥廷的痛心疾首。
崇武好强不是错、不是威胁更不是野蛮,而是一种姿态。
一种积极向上、强健威武、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着,能够一跃而起应对来自内外的一切□□和践踏的阳刚之气、耀日精神。
国可一日无战争,却不可一日无军备。
而新明,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危机意识。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祥廷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才会有那么激烈的情绪,死活瞧不起那帮酸腐儒生。
退一万步说,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倘若为首的投机倒把不务正业,上行下效,又怎么能够形成一种良好风气?
而风气这个东西,最擅随高就低。不管是趋向良好还是阴邪,其影响力和杀伤力都会是极其强大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眼前所见,只是个把总,但是,焉敢说明日或明日之后,不会有千总、中军也跟着掺合进来?
到那时,新明朱氏岂不危矣?
腕子上忽然就是一紧。
陈艾清以目警告,面色凝重。
若萤粲然一笑,悄声道:“明白,隔墙有耳嘛……”
陈艾清哼了一声,心下虽然钦佩于对方的反应迅速,但脸上却颇多不服:“那天……小侯爷没欺负你吧?”
看着她被梁从风劫走,那一刻,为了阻止往前,他用了很大的自制力。
那一刻,他不禁十分羡慕李祥廷,能够以兄长之名,大张旗鼓地维护他。
他应该也是四郎的兄长,因为很久以前,四郎就说过要跟他好的话,可是他一直很不屑、很不甘。
不甘心跟他作兄弟,但又并非愿意与他为敌。他找不到能够愉快地与他相处的方式,他很困惑、很困惑,觉得这比先生出的最难的课题还难以解答。
他又很怕,怕自己一直不开口,久而久之会让四郎产生误会,以为他讨厌他。依着四郎的脾气,怕是会将错就错,“识相”地自动地远离他。
一想到这种结果,陈艾清就不由得有些心慌。
他不敢想象没有四郎的生活,那会是何等地平淡无奇!
没有四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