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先前若萤所发出的那个“寻芳古刹、问道青山”的倡议,他说他已经跟家学里的同窗们通过气了,大家的反响很热烈,只待春暖花开之时,便有可能付诸行动。
而且,这件事就连先生们也没表示出不快,但要求玩过之后,每人务必要上交一篇文章。
若萤暗暗点头,心想这先生也算是个好先生了,很懂得“寓教于乐”的道理。
为了不辜负众人的厚望,她这边是不是也该积极地配合一下呢?□□不必缘客扫,但蓬门始终待君来。既要负责接待,就要做足功课,凡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务必做到贴心周到。该花的钱,不能省;能利用的资源,尽量去利用。
境由心生毕竟太过玄虚,但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手之所及,想要给人以实实在在且妙趣横生,需要的是匠心剪裁、人力铺排。
她想要的境界,说简单,又极不简单: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其实,这才是最为考较人的。
她已拥有了一方水塘,为何就不能再打下一座山头?
“谢谢你,徐大哥。”
不管是李祥廷,还是徐图贵,都是她的贵人呢。但凡能够理解并支持她,这本身就是对她的最大的帮助了。
当然,日子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有人给她希望,就有人不让她松气。
闹了多日别扭的杜先生,终于真的不好过了。
初十一早,定慧就来跟若萤汇报,说杜先生“好像”病了。
彼时,若萤正趴在热被窝里看书,闻讯不禁有些着恼,直觉得又是那老头子无事生非。
病就病,没病就没病,什么叫“好像”?
不过这次,她真的冤枉了杜先生。
他从昨夜就不好了,等若萤命定慧撞开窗子闯进屋时,发现他已经烧得面赤如火、唇白如盐。连喊数声都没反应,呼吸粗重促急似牛喘,显然病得还不轻。
考虑到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若萤当即吩咐定慧戴上帽子、遮了光头,手持她书写的病症,火速下山去搬季远志。
因记着静言临走前留有一些治疗伤风头疼的药草,若萤便去书柜里一股脑儿地抱出来。从中捡了些柴胡、板蓝根、菊花和金银花。心想着这些东西吃不坏人,索性便划拉成一堆,交给大显去厨下熬煎。
她自己则打了一盆冷水,怕温度不够低,顺手又从门口的台阶上抓了两把雪,融了,打湿了手巾,敷在病人额头,暂作退热之用。
很快,药煎好了。若萤跟大显一个扶一个灌,喂杜先生服下药。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季远志背负药箱,挥汗如雨地飞奔而至。
两下见面,并无赘言。一番望、闻、问、切后,即刻研墨舒笔定下药方。
“这病来得急,去的也不会太麻烦。”季远志再次审视了一下药方,折叠了揣入怀中。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包已配好的草药,交给定慧,“幸好四郎稳重,提前告知了症状。这个季节,这个病很常见。这一副药能吃一天,估计到午后,烧就退了。我回去重新配药,不拘是腊月还是高大姐,到时候我让他们帮忙送上来就行,你们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若萤默默点头。
季远志回身看着她,一个踩着板凳才能跟他一般高的孩子,照顾一个病人,会不会太吃力呢?
他踌躇了一下:“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
若萤笑着点点头:“我爹是不管事的,季叔叔只跟我娘打个招呼就行,就说我说的,让她不用担心。”
仅此而已吗?
季远志依然心存疑惑:“病人家属呢?要不要叔叔也帮你传个口信?”
他并不清楚杜先生的来历,只当作是邻近村镇上的善男子。
而且,也许还是没什么依靠的老人家。
若萤并不点破,只是摇摇头。
这让季远志不由得心生感叹、面露嘉许。
怎么说呢?叶氏教导有方,养了个好孩子。虽说平日里言行举止古怪了些,却有一副急公好义的慈悲心肠。也怪不得能做出恁多惊心动魄、叫人望尘莫及的壮举来。
说话间,定慧递过来一把通宝。
季远志数了几个出来,余下的又还回去。
若萤看得分明,见他只收了一点本钱,实在是老实得可以,遂从定慧手里又捻了几个钱出来,塞给季远志。
季远志愣了一下,蓦地抬头,恰对上一双清明坚毅的眼睛。
一双能够洞穿世事、无所不容的眼睛。
他的心出现了刹那的空白,仿佛劲风掠过的庭院,纤尘不染、片叶无痕。
他之前从没这么震撼过,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几乎一个世界。广阔的、澄澈的,通衢豁达,一切都明明白白,有着洗心革面的神奇力量。
他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至于他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从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感激与怜悯,同时也包含着鼓励与赞许。
作为一介医者,他由衷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打心底涌现出能够救死扶伤的自豪与感动。
那几乎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而那种情感竟来自于一个半大的孩子。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惊诧,有心想要做进一步的确认,但是心里头满满地都是那双眼睛所传递出来的光华,亮丽得令他心悸的同时,又逼得他抬不起头来。
而多收的那几个钱,仿佛沉甸甸的大石头,坠在腰间,令他心安,也令他没法挺直后背。